记得1994年左右，参加红安县教师基本功比赛和巡回演出，期间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振兴民族的希望在教育，振兴教育的希望在教师。这句口号还出现在很多学校的外墙内墙以及与教师有关的节日；同类的口号还有：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诸如此类，说实话，我一度也是这样默认自己的职业属性：收入低？没关系，咱光荣啊！心里装着上五千年，肩头扛着下五千年，文明的延续与未来的希望，全指着咱们传递呢！——当年我真是这样认为的。

口号里面怎么可能有真理？有实话？只有意图。而现在的人，都不好忽悠了。

二十多年过去，现在基本看不到这些口号，也没人再提这茬了。很好，不把教师这个职业神化、圣化，只把它当成一份跟其他职业一样的普通职业，是一种进步。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反转太快，现在教师门槛之低竟至于斯！

据网上相关消息称江苏、安徽两省，因为没人愿意当老师，就给高中毕业、甚至初中毕业，三百来分啥学也没考上的学生一条就业之路：招进师范学校培养一下，然后去当一名乡村教师！

这是哪个脑壳进了水的制定的政策？乡村孩子该死啊？

八十年代中师生是特定历史时期的特定产物，现在当然不可能再复制，也没必要复制，但因为没人愿意当老师，就降低招教门槛，这不是把基础教育、乡村教育往死里坑吗？

现在乡村包括县城基层学校师资是个什么状况呢？我从事的工作就是与教师打交道，尤其是新招聘教师，还是了解一些的。

首先，近年招聘教师的门槛已经很低了，不管是学兽医、学会计、学电脑、学传媒、学管理以及其他乱七八糟专业，只要是不好找工作，就先去考个教师资格证（这个似乎也不难考），然后找人突击辅导一下备课和说课应付面试，之后就可以上讲台了！专业？见习？实习？没有的事！每年新招教师近半不是师范专业的。从个体说，师范专业不一定比非师范专业强，但整体质量师范有保障太多。

下乡听课时，听到一些新教师上课云山雾罩，问他备课情况更是不知所云。有次听完一节完全把学生和我这个听课老师讲糊涂了的课后，问执教老师：你这节课的教学目标是什么？她反问我：什么是教学目标？

事后学校校长跟我说：你体谅一下，她不是学的师范专业，能站讲台就不错——所以，为什么门槛降这么低？因为聊胜于无啊。没有她，这班的课就没人带了。我只好闭嘴，重新跟那位青年教师讲备课和上课的基本规范，别的不说，你先自己把教材弄明白，知道站在讲台上要干什么。

这样的情况决非个例，一一列举只会让人绝望。但我依然怀着希望，年轻人嘛，刚走上工作岗位谁还没个适应期，只要肯学习，后面会越来越好的。这也确实是事实，大部分年轻教师就算学的不是师范专业，在工作中也是会逐渐进步的，毕竟他们不是学的师范专业，但当年也是凭本事考进大学的，学习能力还是在那儿的。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现在情况竟然糟糕到要招收连这点学习能力都没有的学生来当乡村教师！乡村的孩子犯了什么错？

其实这两年乡村教育情况还在慢慢好转，经过几年的招聘，乡村教师的数量渐渐上来了，质量只能靠各种培训和研修慢慢提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新的问题也来了，乡村教师留不住。收入留不住人，环境留不住人，职业留不住人。

收入留不住人。一年教下来，到手两三万块钱。正如一位我跟踪多年的青年教师要去考公务员前跟我说：余主任，我没办法，我一年到手顶多三万块钱，我得供房子、养孩子。我能有什么话说？

环境留不住人。现在农村学校硬件都并不差，但乡村凋敝，孩子少，学校规模小，文化娱乐生活几乎没有，尤其是年轻人非常少。因为学校规模小，老师专业成长的空间也非常小，校本研修难得搞起来，老师们也没有横向比较与学习榜样。整体看，在县城学校工作与在乡村学校工作，个人专业成长速度确实不一样。这样的工作环境，对年轻人自然是没有吸引力的。所以但凡有机会，很多乡村教师会选择跳槽或改行。他们的理由也更堂皇：余主任，我在这儿呆下去只怕要当一辈子单身狗了！我能有什么话说？

职业留不住人。没有成就感的职业，是很难留住人的。事实上目前教师职业虽然说高危是夸张了一点，但从教环境危机重重却是不争的事实。来自社会、来自家长对教师的无限责任要求，早就见诸报端：能不能无偿补课？孩子到学校就全是老师责任！你批评我的孩子让他受委屈了！作业怎么这么多？作业怎么这么少？校外出事怪学校，在家出事也怪学校！——所以，老师每年开学啥也不说，先把安全责任状签了！孩子出事，家长责任再大，家长都不用承担法律责任还有脸索赔，但出事的孩子只要之前老师批评过一句，那这个老师就完了！挨点打都是轻的。这种情形下，不愿意做老师、有机会就离开，不也是可以理解的选择吗？当一位年轻人要逃离这样没有安全感的职业，我能有什么话说？

我做过多年新招教师岗前培训。从不鼓励青年教师扎根乡村一辈子，我只是告诉他们，乡村执教这几年的经历不要浪费，不要白白经历，为自己积累资本，再飞得更高更远。当然，如果你有一辈子扎根乡村教育的决心，我会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别以为没有，虽然不多，还真有这样值得尊敬的年轻人。

乡村教育留不住人，他们去哪儿了？改行、进城、到民营学校。教师流动呈一个极不合理却普遍的现象，就是贫血的为富血的输血。乡村教师只要自己肯学习，经过几年实践，会有一些青年教师迅速脱颖而出，成长起来。但他们的成长受益的不是培养他们的乡村学校，而是某一所城区学校，他为自己赢得了改变工作环境的机会：进城；或为自己积累了到大城市学校或应聘到待遇更好的民营学校的资本。这真是一个两难的境况：学校一方面希望老师尽快成长起来，一方面又担心翅膀硬了老师要飞。

这些，就是乡村教师生存与工作现状的一部分；也是乡村教师队伍总也拉不起来的原因。

但官方在解决问题时，总是放着正途不走，去出一些以牺牲乡村教育为代价的脑残招数：比如让差生接受培训后当乡村教师。

正途是什么：落实、提高教师待遇，保障教师职业尊严，不让年轻人因生活所迫而改行、因心灰意冷而改行（已经出现很多）。教师待遇尤其是乡村教师待遇真正得到提高，稳定的生活保障是能让很大一批人安心地从事这个职业的。别抓教师补课时吼得跟雷似的，到应落实待遇时闷得跟屁似的；处分老师雷厉风行，保护教师瞻前顾后。比如时下敏感的补课这件事，根本不应该这样一刀切地禁止，毫不客气地说：禁了这么多年，补课的事有真正禁止成功过吗？从、来、没、有！！！补课这种事，确实存在很多问题，但官方应该做的是规范与监管，禁？掩耳盗铃、自欺欺人有意思吗？那些负责禁的人，自己私底下也找老师为自家孩子补课好不好！补课本来是一种教育消费需求，老师为什么会补课？一者因为家长有需求，二者因为自己有这能力，三者是因为工资收入低，仅靠那一点工资生活捉襟见肘没有保障与安全感，当然会铤而走险去补课啊。这种事跟时下明星涉税问题是一样的，板子不应该只打在明星身上，更应该打在税务及相关监管部门身上：这么长时间干什么去了？千万别说不知道，动辄千万上亿的明星片酬早就不是秘密。

正途是什么：招收优质免费师范生并严格按协议落实就业而不是招学渣。比如免费师范生必须到乡村学校执教一定年限（一般不应少于6年，小学一个轮回，初高中两个轮回），这个提前签好协议，不得以任何理由失信拒不执行或钻空子。现在据我所知，免费师范生面小监管力度也小，毕业能从事教育就不错了，还有改行的。这样肯定不行，把钱补上也不行，这种行为是诚信出了问题，是监管不到位导致的结果。

正途是什么：教师业务学习培训系统化、终身化。像医生似的，必须定期接受培训学习。现在的国培、省培、校本研修、送教下乡等机会已经比以前多了很多，但在培训学习有效性、系统性、针对性以及业务成长评价上，还是有很多需要完善的地方。

正途是什么：师范院校教育借鉴甚至回归八十年代中师教育方式。培养更多的全科教师，至少让教师一专多能。近年常常看到媒体宣传要求学校开什么球什么球课，开游泳课……我说这些人到底去学校调查过没有？基层学校体育老师有多缺？根本连常规体育课都无法落实好不好，你们还在那儿何不食肉麻？体育、音乐、美术类教师，大多数学校都是奇缺啊！尤其是乡村、县城一级的学校。这些学科的老师专业化要求比语文、数学这些基础学科要高。很多体音美老师改行教语文数学也教得很好，但目前还没听说有统考学科老师改行教体音美的，事实上让他们改行也改不了，专业化程度高，你教不下来！但当年中等师范却是按全科培养的老师，体音美总有一样拿得下来。现在的师范院校，有没有根据基础教育的需求，在课程上做这方面的调整与设置呢？事实上，现在过剩的，主要是英语老师，偏远乡村学校英语八级的大有人在；语文与数学教师也基本能满足，理化生政史地这些小学科大都师资不足。

说穿了最简单、最直接的就是正途。最大的正途是让优秀的年轻人愿意进入这个职业，人的主观积极性调动起来后，很多问题都迎刃而解。主管部门应该解决问题而非糊弄问题，什么是糊弄问题？乡村教师缺乏时，把学生培训一下送去当老师就是糊弄问题！

八月已经中旬，九月还会远吗？又到了新教师招聘、岗前培训、教师暑期培训的时候，看到、听到一些情况，不免担心、着急，忍不住又多嘴了。

千万别再降低教师培养和招聘的门槛了，本来也没有槛了，再降就是坑。撇开教师谈教育，那是耍流氓。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莲花岸”，作者晓余。文章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芥末堆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