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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戒毒所体验了VR戒毒

作者:李颖迪 发布时间:

我去戒毒所体验了VR戒毒

作者:李颖迪 发布时间:

摘要:新技术的到来,让戒毒人员参与了一种类似的戒毒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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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经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授权转载

在电影《发条橙》里,有暴力倾向的阿利斯被关进监狱,双眼上支架,没日没夜地观看暴力与性的片段,以达到对暴力的厌恶。

在浙江、上海等地的戒毒所里,新技术的到来,让戒毒人员参与了一种类似的戒毒疗法。他们定期使用VR眼镜,观看长期吸毒者的不堪图像或体验眩晕效果,再建立起厌恶毒品的条件反射。

2018年8月,我来到上海高境戒毒所,体验了一次VR戒毒。

 “此人对毒品有较强的渴求”

“你现在对毒品渴求吗?你焦虑吗?你沮丧吗?你兴奋吗?你开心吗?你冷静吗?你低落吗?你激动吗?”

在被这一连串的问题击中前,我正在体会“peace and love”,眼前是一片海滩,天蓝水清,树上串着圆溜的椰子,听得见海水一层层浮动的声音,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拍摄团队专门跑去海南取的景。两分钟后,类似windows系统的窗口浮现在海滩上,这张列着黑白字体八项指标的测量表让我回到现实:我不在海南,而在上海高境强制隔离戒毒所的“虚拟现实矫正室”里体验VR戒毒。

我戴着一个黑色半头盔式的VR眼镜,左右晃晃脑袋,很沉,又套上耳罩,隔绝感强烈,左手中间的三根手指被心电图夹夹得有些肿胀。我需要自愿填写现在的情绪状态,握住右手的一个不连线手柄,左右滑动小圆点,我故意选择了“非常渴求毒品”,10分,其他指标都填上7分。

场景突然切换,画面转到一栋洋房中的客厅,光头男人和大波浪卷发姑娘坐在离我不远的沙发,茶几摆着7个打火机,2个烟斗状试管,2个插着吸管的农夫山泉塑料瓶。光头拿打火机灼烧试管的圆球部分,圆球一边伸出触角,接着铺上粉末的锡纸,另外一端供人吸食。粉末过水后,姑娘深吸一口,吐出烟圈。

两人电话喊来各自的朋友。来了一个更为年轻的女孩,一个“飞机头”老板,他们都吸起了试管。带我参观的上海市戒毒管理局理论研究中心负责人徐定说,“那是冰毒,他们溜完冰,马上就要‘散冰’了。”姑娘们站了起来,离开沙发,身体互相摩擦,光头把电视机的背景音乐调成《水手》:“他说风雨中那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也开始扭起了自己的啤酒肚。

我问徐定,为什么这几个人都白白嫩嫩的,又化妆又做发型,两姑娘还有点网红脸,看起来不像吸毒的人。徐定说,四个“演员”都有过吸毒经历,戒毒成功后加入社工小组,被选入拍摄。《水手》是光头自己选的,因为很励志。至于两位姑娘,是因为“好多吸毒的女的确实很漂亮。”另外一位民警说,“不漂亮怎么能去从事那个其他的行业呢?怎么会被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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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分钟后,窗口再次浮现八项指标测评表,我又填写了同样的数据。评估结束,VR画面消失了。我摘下眼镜,电脑屏幕跳出另一张填充着密密麻麻数据的表格:心率变异率,88增加到91;皮肤电阻,212增加到235;盯着非毒品时间47.6s,盯着毒品的时间82.59s,相差34.99s。

系统显示:“此人对毒品有较强的渴求度”。

失去的记忆,重建的信念 

作为一个“较强渴求毒品”的人员,我得继续接受“厌恶治疗”和“脱敏治疗”了。

我又戴上VR眼镜,回到光头吸食冰毒的场景,耳机里鼓点敲击,音调高昂。左侧浮现窗口,一幅幅滑过吸毒者的生理变化图:面部出现黑斑、一只脚覆盖黄色的霉菌、一只手长着流脓的疱疹、全身皮肤溃烂的小孩躺在地上、两个老人在吸食毒品到五官变形,鼻子膨胀垂至嘴巴。

我下意识地比较起电影《发条橙》,有暴力倾向的阿利斯被关进监狱,双眼上支架,没日没夜地看暴力与性的片段,以达到对暴力的厌恶。

看到黄色霉菌时,我缩起自己的腿,心开始怦怦跳。但音调高昂的背景音乐一直嗡嗡响,我安慰自己,还行,能接受。

民警在一旁说,“我们这是以人为本,科学戒毒,综合戒治,关怀救助! VR戒毒比原来入所需要填写的问卷调查高级多了,又有交互感,能入脑子,还是非药物治疗。”他说了三遍,“科学化!人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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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在上海青东强制隔离戒毒所见到了“升级版”的厌恶治疗。当光头打电话给朋友时,屏幕闪现了一张有疱疹的外国女人的脸,时间只有0.5秒。等他开始吸毒,又出现一帧图片,停留时间更短,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心里咯噔一下。我暗自数拍,发现每隔8s就会闪频一次,直到片尾,连着出现了7张人脸腐烂的图片。

青东戒毒所的民警解释,“故意做成这样,看不清才好,要的就是那个咯噔一下,把潜意识联系起来,达到厌恶的效果。”

我接着尝试了其他厌恶和脱敏治疗的手段:点燃冰壶,在迷雾中走到一个垮塌的办公室或物品一件件消失的客厅,寓意毒品会毁掉我的一切;站在高达三十多层的大楼,从高空跌落,模拟吸毒后的幻觉;诱发头晕的3D版过山车,模拟吸毒后的生理不适……再次摘下眼镜时,我已经有了强烈的呕吐感。

在青东戒毒所,厌恶和脱敏已经进入常规治疗。从2016年10月设备投入使用后,青东戒毒所有700多位戒毒人员体验过VR戒毒,高境戒毒所则有600多位。

如果吸毒被抓次数超过两次,就会被公安机关责令强制隔离戒毒,期限两年,他们将经历“生理脱毒”、“康复治疗”、“回归社会”三个阶段。当青东戒毒所的人员处于“康复治疗”时,他们每周会前往团课室,坐在椅子上观看VR视频,大家戴着各自的设备,不许交头接耳。

“第一次看到(VR中)他们‘溜冰’,我差点都撞上电脑了。”今年31岁的黄宁群向我完整地复述了一遍诱发毒瘾的场景:宁静的一片海,之后转到家里,一对夫妻正在吸食毒品,桌上摆着吸食毒品的器具,他们说的一些话,“好像以前吸食毒品的时候也会听到。”当时他被评定为“对毒品极为渴求”。他剃着典型的光头,穿统一的绿背心,左胸别一个印有“学号”的铭牌,右臂纹一条大黑龙,肱二头肌线条明显。

黄宁群曾是棒球职业运动员,19岁的时候,他去日本打比赛,左臂意外骨折,棒球生涯永远地停滞了。回国后,他把象征着荣誉的四十多个棒球一个个丢进河里,觉得每丢一个,就能失去一段记忆。“人生为什么会这样?我想不明白。”黄宁群说,朋友递来冰毒,他没犹豫,从此每天都吸,吸了10年。

毒品让他的记忆力受损。2013年,他第一次被强制戒毒,两年后“回归社会”,他开体育器材代理店,一年内又复吸上了,他总记不起自己说了什么,每天早晨给店员开培训会,会超时一小时,总拿到商场的2000元罚单。

他还没来得及展开,坐在旁边的警官说,多和记者聊聊新技术的新感受,还有加入“舞龙队”是怎么帮你“重寻信心”的。他话题转回来:“我现在每天都在想怎么去把龙舞得更好,荣誉感又迸发出来,加上这些黑科技,VR,让我零距离地和毒品接触,我对毒品的渴求程度大大降低!我现在有良好的把控能力!”

微笑的天使 

进入戒毒所核心区域前,我首先看到一扇玻璃门,只有通过警官面部识别才能打开这扇门。办好访问证,录入面部信息,经过从头到脚的防毒品防危险品流入安检,再通过一扇旋转不锈钢铁门,我终于来到了被白色高墙包围的核心区。

出发前,民警特地提醒我,所里都是男性,希望我能穿上T恤和长裤。当我进入戒毒人员的生活地带,身穿绿色背心、黑色短裤和凉鞋的寸头男人们正站在操场上集合,列成方阵。等我走过方阵,光头们整齐地转换了方向,打量的目光投向我。

民警带我进入戒毒人员的住宿大楼。每一层是一个大队,不锈钢铁门隔离开,正对装有监控的“楼卫”室。民警和楼卫打了声招呼,接走黄宁群和另一位戒毒人员常卓。等他们走出铁门,我问两人以前是否接受过收集,他们有点兴奋,“好多回了!”黄宁群还指向常卓,“他可是我们所里的头牌。”我问为什么是头牌,民警回头,提醒说,“你们别嘻嘻哈哈的,认真点。”

黄宁群清楚地记得自己是“5月12日”进来的,在戒毒所里,被送来的日子成为最重要的时间刻度。他们有着固定的作息和规划,早晨六点起床,晚上九点睡觉,洗澡分批次排着队洗,靠早晚新闻联播获取外界资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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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每一层楼的铁门背后,我看到一个贴着四个红色大字的公用电话。黄宁群说,他们每周可以使用“爱心专线”打一次五分钟的电话,四分钟的时候会提醒,“您的通话时间还有一分钟”,一分钟后自动挂断。有次一位戒毒人员刚打完,警官就到他房间里询问,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啦?“警官真的太关心我们了!”

黄宁群和常卓都是各自寝室里的小组长,常卓会京剧,黄宁群加入舞龙队,被所里评定为“表现突出”,获得了经常接受媒体收集的机会。“我能在‘阳光超市’多开几包洗发水和沐浴露啊!”黄宁群说,在所里,大家按照时间和表现评级,消费卡按等级划上限,定量配给生活用品,他每月能花400元,常卓能花600元,“洗发水是最直观的优待了!”

常卓坐在旁边,寸头里夹杂着一些白发,说话绵绵的,带着典型的上海腔。他被民警从不锈钢铁门里接出来时,立马向民警鞠躬90度,情绪饱满,警官好!又转向我,看我的眼睛,再次鞠躬90度,李老师好!而他今年49岁,比我年长近30岁。

在接受收集时,两人都会向我,或者是向民警,坚定地表达戒毒的决心。黄宁群说,“虽然我说这话你不一定相信,但我是打死也不会再吸毒了!”常卓说,“我到这里才知道‘强戒’是什么意思,两年,不说其他的,一个人失去两年自由,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我才知道自由是最重要的!”

等收集结束,常卓和我握手,“辛苦了李老师!”他转身,再次回到不锈钢铁门里。我以为他会回头,但他没有,大步走向了走廊深处。

离开高境戒毒所,我去到五十公里开外的青东戒毒所,走上综合治疗楼的二层,迎头撞见一个真人大小的天使雕塑。我开始以为这是圣母玛利亚,她穿着白裙,有长长的睫毛,嘴角呈现出一个微笑的弧度。我伸手摸了摸她的皮肤,硬的。

站在旁边的民警说,这是个“天使”啊!他走到我面前,站到天使旁边的体重秤样的仪器上,边喊边作拳头状,“我能行!”、“我真棒!”、“我可以!”房间里没有回声,他接着挥拳头,“天使识别到人声,她也会说,你真是太棒了!”

我想试试,但不巧的是,天使今天不工作。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天使不说话,但还在冲我微笑。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 GQ报道”,收集、撰文 / 李颖迪,编辑 / 靳锦,图片 / 上海市戒毒管理局供图,海报设计 / 张永,微信编辑 / 尹维安。文章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芥末堆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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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GQ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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