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叫张晓颖,是中国康复研究中心的一名音乐治疗师。大家可以看到,这个就是我们日常的工作环境。有很多大型乐器,钢琴、非洲鼓、康佳鼓、架子鼓,卡拉OK设备,还有电子琴,平时我们就是通过这些音乐设备来跟患者打交道的。
我们治疗中心会接受各种各样的患者。一类是脑血管病的患者,包括脑出血、脑梗、脑外伤,还有一类是脊髓损伤的患者,大概包括颈椎、胸椎、腰椎这些地方损伤的患者。
大家可能会好奇,我们是如何用音乐来帮助这些患者进行康复的呢?
从1944年音乐治疗在美国初次建立学科以来,发展到现在已经有快80年的历史了。在1980年的时候,有一位台湾的音乐治疗学家来北京讲学,把音乐治疗带进了中国大陆。1999年,中央音乐学院开始招收音乐治疗的研究生,确立了这样一个学科的教育。
我一开始在学校学习的就是音乐心理治疗这个方向,它主要是用音乐来改变我们的情绪感受。比如现在有些姑娘或者小伙子情绪不太好了,可能会感觉到比较抑郁,治疗师就会选择一些音乐来与情绪相匹配,然后再逐渐把患者往积极或者平静的方向引导,它治疗的工具就是以音乐的形式或者使用音乐作品。
在20世纪以后,由于神经科学和循证医学的迅速发展,一个新的音乐治疗学科领域建立起来了,在国际上对它有一个通称,叫作NMT,神经学音乐治疗,主要针对的就是神经系统疾病和运动系统疾病。
神经学家会更加关注在治疗这些疾病的过程中,音乐产生了哪些作用,以及它背后的机制。有很多的论文都已经表明,音乐对这些疾病是有改善作用的,但是可能更多停留在实验阶段、论文阶段和推向临床应用的探索阶段,到目前为止还是刚刚起步,而且应用也比较少。
我在毕业之后不久就进入了康复中心工作,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是沿用研究生阶段学习的音乐心理治疗的方式,来帮助患者改善他们的情绪。但是后来我发现这种方式在我这,一个是受众比较少,再有一个我觉得效果也挺一般的。
可能也跟我这个人的性格有关系,虽然我是读文科出身的,但是我比较相信理性的东西,相信具有逻辑性的东西,在治疗的过程当中,我更相信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改变,根据患者的症状来对症下药。这就像在弹钢琴的过程当中do mi so就是大三和弦,和声小调就要升七级,属七和弦最终一定要解决到主和弦一样,这个就像数学公式一样,是定理。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诊室都门可罗雀,病人比较少。契机是发生在有一次,病房给我开过来一张会诊单,这张会诊单上描述的是一位青年女性,蒙族,她情况比较严重,脑外伤,又合并了二次脑出血,所以当她被推到我的诊室来的时候,我发现她除了能用眼睛看看你,以表示一些示意之外,完全不能够讲话,也发不出声音。
大夫给我发会诊过来的目的就是想,也许唱唱歌能够引导她把声音发出来,这样对她来说也是一个帮助。我看到这个姑娘这么年轻,才28岁,觉得特别地可惜。我想就算是不能够帮助她真正把话说出来,每天给她唱唱歌让她开心一点也是好的。然后我就开始按照治疗设置,每天半小时,进行给她唱歌的这样一个聆听式的治疗练习。
因为她是蒙族的背景,所以我根据她生长的环境,选择了一些蒙族特色的歌,比如说《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敖包相会》。当然她28岁很年轻,所以我还会选择一些蒙族乐队的歌,比如《山歌好比春江水》,摇滚感觉的,然后就这样固定每天半小时。
治疗了三个星期之后,有一天下午,她突然非常清晰地说出了《敖包相会》的“包”。当时我是在问她这首歌叫什么名字,我说“敖”,她就把那个“包”字说出来了。
我当时特别的惊讶,觉得这简直就是从0到1的一个质性改变。让我更惊讶的是,在第二天的时候她竟然能说出了塔娜是谁,来回答“我”这个字,第三天的时候她就能说出“你”这个字。这种改变对于我来说非常神奇,并且让我觉得很惊讶。
虽然我原来在学校上学的时候,曾经读到过旋律发音治疗这样一个名词,但当时只是教科书上一个非常小的介绍,并没有更深的文献以及理论,或是操作步骤方面的指导。于是我就开始去查阅大量的文献,希望它能够在临床上指导到我,帮助到我,也能更好的帮助塔娜来恢复她的语言能力。
但是非常遗憾的是,我查到的所有的文献,都是更加集中在探求音乐和语言之间神经学机制的研究,更多的是对于基础理论的研究,操作方面的内容非常非常的少,仅有的一篇论文也是在英文语境下的,告诉我们旋律发音治疗应该怎么做,但是完完全全不适用于我们说着汉语普通话的这样一群人。
我就觉得我可能遇到了一个难题,但是因为在塔娜的身上出现了从零到一的这样一个改变,我也第一次被邀请去参加了医生的评价会,医生在这个治疗过程当中对我们的音乐治疗表示出了一个非常高的评价,我也得到了非常大的鼓励。
但是我确实需要在临床上去摸索,如何用更好的方式来引导我的患者能够把话说出来。这就好像我发现了一个金矿摆在我的面前,但是至于要怎么去把这个金子挖出来,我需要自己拿着小铁锹一点一点的去抠。
那么什么是旋律发音治疗?它的临床表现是什么呢?我想给大家看一个视频。
好的,大家看到了,这个视频当中就是非常典型的中风之后导致失语的患者。这两位患者比刚才我所举的那个例子当中塔娜的情况要稍微好一点,他们是可以唱得出来歌,但是他们却不能够用语言来回答问题。
说起中风,根据2017年的最新流行病学统计数据,发生率大概是在11.2%。这个数字是非常高了,在我临床接触的患者当中,最年轻的有29岁的,年纪最长的有87岁的,大部分的年龄区间集中在45岁到65岁之间,男性居多。
中风之后会导致很多种疾病,可能会导致有些患者走路的步态看起来不是很好,歪歪扭扭的,可能会往一边倾斜,那是他的平衡能力出了一些问题。再有一个就是,如果中风伤到了我们左脑半球的语言区,那么就会导致失语。
实际在临床上,左脑半球受伤之后导致的失语症,不管是它伤到了一部分,还是伤到了全部,这种神经损伤都是不可逆的。通常情况下,在康复医院都会把他先送到语言科去进行治疗。医生会在他还保有的一部分语言区去进行工作,然后帮助他来恢复语言功能。
说到这里大家可能会觉得奇怪,为什么视频当中的这两位患者他们不能够很完整的用语言来回答问题,但是却能够唱歌呢?
根据最新的科学研究的结果显示,我们的左脑可能更加擅长处理比较短的音节、节奏,还有就是比较擅长处理一些非音乐化的信息,比如词汇。但是我们的右脑可能就会比较擅长处理一些长一点的,旋律化的,音乐化的信息,所以唱歌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运动,也是一个全脑性的活动。
这首《听妈妈的话》大家应该都会唱吧,我们拿这首歌来举例,看一下唱歌时大脑里在发生什么。我们唱歌的时候左右脑同时在活动,右脑主要负责记旋律“3 – 2 4 | 3 – 1 – | 1 5 5 44 2 | 2 – – – |”,左脑主要负责记歌词“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这两条线合并为一条线记忆在了大脑里,于是它们共同输出的时候,就变成了我唱的“听(3 –)妈(2)妈(4)的(3 –)话(1 –),别(1)让(5)她(5 4)受(4 2)伤(2 – – –)”。
如果一个患者能够对他特别熟悉的歌曲,达到完全没有经过任何提示就能演唱出来的程度的话,这种歌曲对他的语言的修复是最有用的。因为他可以形成一个神经元的记忆,尽管他左脑受损伤了,他的右脑仍能提取出代表音符的那几个字。也许患者并不知道他们唱出的字义,但是音乐治疗师却可以捕捉这些语音来发展语言。
如果患者能够非常清楚地唱出“月亮代表我的心”这个完整的乐句的话,那么他就能够说出来“我”这个字。如果患者能够非常好地唱出《外面的世界》当中,“你拥有我我拥有你”,这样的词的话,那么他也能够说出来“你”这个第二人称。
比如说这个患者可能年纪稍微长一些,在50岁以上,如果他能够非常清晰地唱出“洪湖水浪打浪”这样一条旋律的话,那么在应用化的语言当中,这个“喝水”的“水”也能够解决了。
接触了这么多的患者之后,我总结出一套汉语普通话旋律发音治疗的治疗步骤,在这里跟大家分享一下。这个治疗步骤非常多,所以我只给大家讲一些重要的步骤。
当一个患者来到我的诊室里,我首先除了要对他进行既往史、现病史,还有个人生活史这样的询问之后,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评估,就是音乐能力的评估。
当然我们有非常专业的音乐评估手段,音乐能力测试。但是音乐能力测试有它的缺憾在里面,就是它是一个定性的测试,并不能够完全量化。所以最简洁有效的办法就是让患者唱一首歌。大家猜是哪首歌?《东方红》。因为这首歌对于我们每一个中国人来说,应该都是一段年代的记忆,记忆越久远的歌提取信息其实就越容易。
当患者来到我的诊室之后,我会先让他唱一首G调的《东方红》,这是男患者。如果是一个女患者,我会让她唱一首C调的《东方红》。要是他们觉得不是很能够胜任这个调性的话,那就立刻在琴上或者在吉他上转换调性,找到一个适合他们的自然音域来唱。
在他们唱《东方红》的几十秒钟里,我会迅速捕捉他们能够唱出来的完整的字。比如一个很简单的例子,他如果能完整地唱出“东方红”的“方”,那么他就可以在我的琴的引导下,慢慢地把这个音唱成从两拍到四拍的一个长音,然后泛化出来“吃饭”的“饭”这个字。
如果他能够唱出“东方红”的“红”,那么继续把这个音强化到两拍或者四拍,就可以让他说出“喝水”的“喝”。以此类推,就用这样的方式来帮助他们,引导他们把这个话说得更清楚,更流畅。
在旋律发音治疗当中有一个语言康复的级别。我们会非常系统的,按照步骤一步一步地来。
第一级别就是一到两个字的词汇,这个词汇当中包含人称“你、我、他、你们、我们、他们”,还会包括一些问候语,比如说“你好”“再见”“谢谢”这些应用化的词语。
完成了这些之后,我们就可以教更难一点的,也就是上升到第二级别,三到五字句。比如说“老师好”“张老师好”“李老师好”“王老师好”这样特定人称的问候语。再有一个就是表达基本生活需求的句子,“我想喝水”“我想吃饭”“我想睡觉”。
大家不要小瞧这样的表达需求的句子,失语症的病人通常在表达这样简短的字音的时候都会有困难的,所以如果他们能够非常清晰明了地表达出这样的需求,其实也是加强了他们跟亲人和家人之间的沟通能力,就不用再靠家人去猜他们的意思了。
完成了这两个级别以后,就会上升到第三个康复级别,就是完成五到七字句或者七个字以上的句子。比如说“今天星期三”“今天31号”,或者说“我10点上音乐课”,这样一些能够非常清晰表达出自己要做什么,涉及到时间定向和空间定向认知信息的句子。
其实科学发展到现在,究竟为什么我们的患者能够听着旋律就能把歌唱出来,我想也没有一个非常精确的解释。就像脑科学本身也有很多未解之谜一样,我觉得音乐治疗这个年轻的学科更是如此。但是这么多年来,临床几百个案例让我看到了切切实实的效果。
那么音乐治疗除了能够帮助患者恢复语言,还有什么其他的治疗方式呢?我给大家看一个视频,这位患者就是一位我在一开始说到的脊髓损伤的患者。
由于他伤的位置比较高,大家可以看到他戴着颈托,手的运动能力是有一部分受损的,也就是说他并不能够完全地让这个手动起来,他的运动平面会有一些损伤。
我一开始的时候其实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帮助这样的患者,于是我是采用同样的办法,去医学数据库查询相关的论文。然后我就找到了一篇美国的博士论文,阅读了全文之后发现,它是用一种移动的电子音乐手套,在给患者戴上之后,通过一个传感器,然后让他看着屏幕上面的指示,再去弹电子琴,通过这样来进行康复。
读完了以后我想了想,我觉得这个电子音乐手套应该暂时是买不来了,但是用这种弹琴的方式来帮助患者进行手指功能的康复,尤其是像这种不完全损伤的病人,我觉得是可以的,然后我就开始教他弹一些特别简单的音阶,用这样的方式来帮助他康复手功能。
因为他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所以我让他弹钢琴这种击弦机乐器,这种需要更多的力量去支撑才能够发出声音的。那对于伤得比较重的一些年轻的姑娘,我用什么样的办法来帮助她呢?也是有一个病例。
她是16岁的一个小姑娘,曾经是一位国家级运动员,但是在训练的时候不小心摔伤了,造成了高位的损伤,之后我就让她来弹电子琴。起初的时候,我教她的是一些非常简单的曲子,比如说像《小星星》,还有包括像《欢乐颂》这样不超过八度的曲子。
我发现她完成得特别好,基本上在三四次训练之后,她就能够弹得特别规矩,特别方整了,然后我俩在四手联弹的过程当中也有很多正性的反馈。
其实弹琴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过程,为什么呢?因为音乐是一个完全在时间概念下的艺术,错一拍或者错一个音,患者其实都会知道,所以他就会自己来修正。这个在音乐治疗当中就是一个正性的听觉反馈的过程,来帮助她进行一个全身心的康复。
在治疗了这个小姑娘大概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后,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说,老师,你看我的手能动了。然后她就非常小幅度动了一下,当时我就特别地惊喜。
后来她手指能够动了以后,她就开始跟我发微信聊天。有一天她突然告诉我说,老师,我决定不去你那上课了,因为暑假到了,我要去秦皇岛度假。于是她之后就消失了。
这虽然对于我来说可能是稍微有一点打击,但是我的患者在训练过程当中,她的手能动,能主动给我发微信,我觉得这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非常大的鼓励,也是我很高兴看到的一件事情。
自从打开了语言和运动的大门,我的会诊业务也变得非常多,从每天的一两个病人到每天十六七个、二十多个,变得忙不过来。业务量的增长也让我们医院成立了专门的音乐治疗中心,这是中国三甲医院当中第一家音乐治疗中心。
音乐除了对于语言和运动方面的改善,还有什么地方能够帮助到患者呢?给大家看一个我同事的视频。
可能有些人会觉得这不就是KTV唱歌吗?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它是用声乐呼吸训练的办法,来帮助脊髓损伤的患者康复呼吸功能和膈肌功能,因为患者如果伤的位置比较高的话,他们的呼吸功能也会受损伤。
比如说,说话声音小、气短,一句话中间要喘好几次,这根本就不够支撑说一句话这么长的时间。通过声乐呼吸训练这样一个办法,其实就可以帮助他们提高声音质量,延长气息的肺活量。
我的这位同事他叫宋宜川,原来是一位声乐专业的学生,他的经历本身也有一点传奇。他是意外导致的脊髓损伤坐轮椅,但是在他住院的时候医生告诉他,可以用吹乒乓球或者是吹蜡烛这样的一种训练方法来练习气息,就是跟其他患者一样的练习方法。
但是练了一段时间他就发现,其实光使用这样的办法是不够的,他就开始让自己用声乐呼吸的办法,运用膈肌的力量,把整个胸腔和腹腔当做一个共鸣腔体来支撑自己的声音发出去。
在他练习的过程当中他也是非常地刻苦,把一口气吸到膈肌的那个位置,然后支撑自己发出一个长音。他有时候在床边上练站的时候练,坐在轮椅上的时候也练,躺在床上的时候也练,就这样夜以继日地帮助自己康复。
过了大概有一两个月之后,他的声音质量明显要比他病房的其他病友好很多,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用这种方式又重返了歌坛,开始演出给大家唱歌,很多人在微信加上他,他开始在医院教其他病人康复。我们也把他正式聘请来,作为我们医院的一名音乐治疗师。
说了这么多,我其实有一些感叹。在一开始从事这个专业的时候我其实是感觉到有一些迷茫的,因为当时并不知道学音乐治疗有什么用,也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感,也没有体验到什么价值。
但是自从打开了治疗疾病的这个大门之后,我就渐渐的在我的患者身上看到了音乐带给他们的改变的力量,包括像对他们疾病的那种靶向性治疗的改变,能够让他们说出话来,让他们能够动,这些就会鼓励到我,也让我有了一些成就感。
但是坦白地说,一直到现在我也时不时会感觉到迷茫。因为音乐治疗从成立之初到现在已经发展了快80年了,它现在仍然是一个比较小众比较边缘化的学科,而且身处其中的大部分都是研究者,把它推向临床实践的非常少,在中国更是如此。
音乐治疗的临床工作在中国是一个刚刚起步的事情,从事这个学科的人和从事这个专业临床工作的人非常的年轻,年轻到可能像我这样的人竟然是进入这个医院领域工作的第一批人。
而且很多的年轻人在从事了这个专业之后,可能也受不了这个专业临床上比较辛苦的工作,都纷纷离开了。这些我都非常能够理解,但是……
其实我年轻的时候也曾想过要转行,但是我已经四十岁了,我知道自己可以会的事情也不会太多,能重新开始的机会也不会更多了,所以我只能选择把音乐治疗这件事情做好,一条道走到黑。
虽然在这个过程当中有很多的困难需要去克服,需要去解决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有一点我是非常笃定的,我相信音乐,相信科学。
谢谢大家。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一席”,作者张晓颖,中国康复研究中心音乐治疗师,原标题《》。文章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芥末堆立场。
来源: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