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楼门口往下行,有一层鲜有人知的地下室,那里“隐藏”着学校的后勤工友和他们的孩子。虽然生活在一个校园,但年轻的大学生与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交集。
一年前,我参加了名为“成长班”的志愿活动。项目主要面向学校后勤员工子女,在社会媒体中,这些孩子被称作 “流动儿童”。他们大多随父母进城生活、学习,可户口却还在乡镇或农村。在参与志愿活动的过程中,我有机会为他们辅导课业、教他们做手工、一起看电影、一起去公园野餐。
渐渐地,我开始了解这群孩子。
北京有家,没有未来
小郭的家就在成长班教室楼下,我们这些志愿者经常顺道去他家拜访。郭爸爸和郭妈妈总是热情地接待我们,和我们一起吃饭、唠家常。
郭爸爸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说话大声,待人热络。不拘小节的外表下,又有精打细算的内里,教育儿子毫不糊涂。郭妈妈则更加朴实憨厚,每次见到我们,都笑得合不拢嘴,迎上来开门:“哎呀!你们来啦!吃饭了没?”
和这样一家人相处,是件轻松惬意的事。我们几个挤在他们家的小屋里,围着一张小小的木桌吃饭,听郭爸爸讲学校最近发生的趣事,听郭妈妈数落小郭又怎么调皮,小郭总会时不时地大声反驳:“才不是呢!”,一面扮着鬼脸。一屋子人,其乐融融。
可是一谈到孩子的教育,气氛就凝重起来。
小郭现在在大学开设的附属小学念五年级,这当然是作为学校职工子女才有的福利,根据《中国流动儿童教育发展报告(2016)》统计,截至2014年底,在北京58万流动儿童中能进入公办学校就读的只有78.3%,其余的只能进入打工子弟小学(不过2013年开始,随着对大城市的人口规模的控制,很多打工子弟小学被陆续关停,导致很多流动儿童不得不回原籍就读),甚至辍学在家。然而,小郭的这份“福利”马上也要到头了。
打工子弟学校被关闭,图片来源:腾讯网
随着年级的升高,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横亘在了小郭面前。作为非北京户籍的学生,他无法在北京高考。甚至中考也会受到限制,无法报考普通高中(2014年以后,甚至无法在普高借读),只能报考中职类学校;很多像小郭一样的流动儿童为了能够正常升入高中、参加高考,只能选择在初中毕业之前提前返回户籍地。
郭爸爸说,“小郭没有北京户口,参加不了北京高考,所以如果要中、高考,是一定要回老家的。而且,要想跟上老家的学习进度,最好初中就回去读。”
“流动儿童在初中不得不回到原籍就读几乎是普遍现象。” 研究人口流动的学者陈媛媛说,“而大部分父母都不能和他们一起回去,回到原籍的孩子就从流动儿童变成了留守儿童。”
此外,像小郭这样的流动儿童,不仅没有公平的受教育机会,同时也享受不了平等的教育资源。他们大多处在城市中下层,家里缺少足够的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支持他们参与素质教育、课外班等教育拓展活动,导致这些孩子常常难以跟上学校的教育进度,很多成绩都不算好。
“这几年搞素质教育,学校放学早了,但是教的东西也少了。” 聊起孩子的学习,郭妈妈也有一把辛酸泪。学生在学校学到的东西十分有限,可竞争依然激烈。父母不给孩子报补习班,就跟不上进度。“别人家的孩子,英语学得那么好,就是因为每周末都上补习班,但那个班一个学期就要两万块钱,太贵了。”
小郭的父母付不起补习班的学费,也没法辅导他。他从前会问妈妈英语单词的读音,可妈妈也不会,只能和他一起听录音。小郭的英语越来越跟不上,可学校还开设了第二外语,说是“拓展兴趣”。小郭妈妈忍不住吐槽,“连英语都没学好,学什么德语、西班牙语,就当玩儿吧。”
在围绕精英搭建起的素质教育体系下,小郭的学习成绩不断下跌,给惨淡的现实又蒙上了一层灰,未来变得更加难以抉择。“他学习不好,连班级中游都算不上,又不能在北京正常中、高考,要像这样回老家上了初高中再参加高考,要是只能上二三本,最后就只剩打工一条路了,还不如现在就留在北京读职高掌握一门技术。”小郭爸爸顿了顿,“可是要是不回去,考大学就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另外,对于小郭来说,回老家不仅要面临更大的竞争压力,还要接受另一套完全不同的教育体制,适应陌生的环境,建立新的人际关系,这都不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能轻松应对的。
研究表明,这些回流儿童和青少年的抑郁水平要显著高于普通儿童和留守儿童。他们曾长时间陪伴在父母身边,却因为上学问题不得不回到原点,骨肉分离。加上从大城市到小乡镇所产生的心理落差,也让一些回流生有尽早辍学,重新回到大城市的想法。
聊到这里,小郭那看似天真烂漫的眼睛里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阴霾。
是什么力量把他们“拒之城外”?
为什么同样居住在城市,流动儿童却面临与城市孩子不同的起跑线?流动儿童所面临的困境,或许可以从城乡分裂、“流动人口”产生的历史中得到解释。
建国后,中国逐步完成了三大改造,消灭了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然而,当时的国家无法兼顾农业和重工业的发展,而根据国情的需要选择了优先发展重工业,诸多政策也都是向城市倾斜。当时,面对国际帝国主义的封锁,一切发展都是为了支撑重工业的崛起,以换取国防的安全。在这个过程中,农村地区经济和农业发展状况长期落后。
为了不断巩固城市工业发展成果,政府相应地设立了户籍制度,将农村和城市在行政上隔离开,以防止农民大量涌入城市。这也导致在建国后的相当一段时间内,城乡间的巨大差距始终存在。当然,在原本的政策规划中,城市的发展终将反哺农业,使这一差距逐渐弥合。
然而,1978年的改革进程打破了原有的行政主导式的社会发展进程,改革开放率先在农村推广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人民公社被强制解散,许多公共工程也难以为继,纷纷荒废。资源的调配逐渐交由市场来主导。
紧随农村的巨变,城市也开始了市场化过程。从1987年对私营经济抱“看一看”的态度,到1992年总设计师南巡讲话后开始全面开放市场,市场力量被彻底释放出来,这也就意味着,城市开始对自由劳动力有着旺盛的需求。
风向一下子变了,农村面临转型危机,虽然中间经历过一段乡镇企业蓬勃发展的时期,但随后还是趋于凋敝,更加无法与城市经济竞争。农村由此出现了大量剩余劳动力,许多青壮年开始选择进入城市打工、养家糊口。
郭爸爸就是初代“农民工”群体的一员,跟着进村招人的煤炭包工队,懵懵懂懂进入陌生的大城市。当过搬砖工、运输工、焊工,辗转飘零了几年,最后才在大学后勤部安顿了下来,一干就是20多年。
北京目前试行的积分落户标准,图片来源:中新经纬
这20多年的辛苦似乎也没有白费,学校分给自己一套不足20平米的小房,上了社保,娶妻生子。其间当然也有妥协,郭爸爸说,“我没有文凭,不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再加上已经在北京上了社保,要是回老家工作,存了十几年的养老保险就泡汤了,所以不敢继续“流动”,最终还是离不开学校后勤这一亩三分地。
城市落户政策是在不断完善的,可郭爸爸显然不属于受政策倾斜的人群。尽管近几年来,北京开始试行积分入学、积分入户的居住证制度,但从实际来看,其主要针对的事高学历的人群,而那些低学历、低收入的农民工阶层仍难以受惠。即便2018年北京出台的新的积分落户政策写着“积分落户498,便捷申报就靠它”,但一看教育背景的加分权重就可以知道,对农民工来说,积分落户就是个梦幻。
城市靠着农民工们的汗水,实现了将近40年的快速发展,然而近几年,城市为了给金融、科技、互联网这类高附加值行业腾出空间,以实现发展转型,逐渐开始将体力劳动者打上“d.d人口”的标签,加以“排挤”。
新建村的最后一天,图片来源:土逗
为了以城市发展为重,有关部门不仅强硬qu.赶底层流动人口,还通过教育设置,对他们及他们的子女进行隐性驱.zhu。近年,北京的初中招生数减少了16.7%。同时《义务教育法》和相关政策“户籍优先”的取向,导致了人口流入的大城市不会投入充足的教育经费在流动儿童上面,这使学位不足的问题进一步加剧,使得教育公平越来越难实现。
面对紧缩的学位,许多城市初中入学就开始实行条件制或者积分制。受此影响,许多流动儿童在小学六年级,就被迫返乡就读。统计数据显示,每年仅北上广深四座城市,就有约7万名小学毕业生返乡。
图片来源:新京报
曾有一部印度电影借底层工人大叔之口说出了教育不平等问题的真相:“如果我们的孩子得到了受教育的机会,他们会说英语了,就没有人伺候你们了”。流动儿童被剥夺了接受良好教育的机会,也就没法和高端人口去抢夺城市资源了。
有关部门将此举美名曰的:“为了大城市更好的发展,为了控制大城市人口的数量,不得不牺牲这些没有户口、没有资源的流动群体”。
可事实是,小郭这样的孩子并不是矮人一头的“低素质”人口。这些流动儿童,理应和城市孩子一样享受到同样优质的教育。
不仅如此,大城市的发展也根本离不开这些体力劳动者。无论是现代建筑、高效物流,还是后勤保洁、家政服务,每个现代化都市的建设都是由他们一手支撑起来的。城市利益和所谓“d.d人口”的利益归根结底是互相依赖、相辅相成的,而并非相互冲突的。
孩子的梦想,其实很简单
相比城市里的同龄人,流动儿童虽然过早地体会到生活的艰辛,但他们依然对未来满怀憧憬,他们希望接受公平的教育,实现自己的理想;也想靠自己的力量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渴望家庭的温暖和团圆。
在“成长班”的夏令营里,后勤工友的孩子们花了两天自编自导自演了一部短剧——《家里的顶梁柱》。他们拒绝了小老师帮忙打印剧本的想法,自己把台词写在小纸片上,拼凑在一起,相互传抄,这样大家就都有了剧本。
孩子们自创的话剧讲述了家里五个孩子自力更生的故事:
一户人家有五个孩子。一个大哥,四个姐妹。大哥考上大学了,但是爸爸酗酒待业,没钱出学费,妈妈失踪多年,杳无音信。四个小姐妹们就瞒着家里上街摆摊卖手工艺品,挣了好多钱,回家给哥哥一个惊喜,爸爸因此心怀愧疚,决定重新做人,好好生活。正在此时,妈妈也回来了。
孩子的戏剧里,一家人最终团聚,圆圆满满。
流动儿童和父母一起“工作”生活,图片来源:界面新闻
然而,在现实里,随着升学的临近,小郭一家人可能很快就要天各一方了。
由于不放心让孩子一个人回老家读书,而小郭爸爸又要留在这养家糊口,所以,“他妈妈就必须得跟着回家陪读。工作也不能干了,保险也交不了了,一家人分隔两地。”说到这里,郭爸爸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说,这种情况最起码要持续六七年,一直到孩子上完高中。
这个割裂的城市,何时能给这些孩子一个想象中的美满结局?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一颗土逗(ID:tootopia1)”,作者 | 牛腩,编辑 | 马尾 子衿,美编 | 太子豹,微信编辑 | 侯丽。文章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芥末堆立场。
2、芥末堆不接受通过公关费、车马费等任何形式发布失实文章,只呈现有价值的内容给读者;
3、如果你也从事教育,并希望被芥末堆报道,请您 填写信息告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