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末堆芥末堆

我在中国普及性教育

作者:凤凰周刊智库 发布时间:

我在中国普及性教育

作者:凤凰周刊智库 发布时间:

摘要:很多人以为,性教育是只给儿童上的课,其实我们成年人才是最先需要性教育的人。

微信图片_20190514145024.jpg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凤凰周刊智库」(id:fhzkzk) 

“哥哥,你也摸下他的小鸡鸡,给他五块钱吧。”面对表弟豆豆的要求,胡佳威惊呆了。

他想起小时候,家里人也喜欢逗他的生殖器玩。有时是当着亲戚朋友的面,直接脱掉他的裤子,用手拨弄,有时则用钱或零食作交换,摸一次五毛钱。

姑姑是这事的始作俑者。闹得多了,胡佳威一缺钱,就找姑姑要:“我小鸡鸡让你摸一下,你给我五毛钱。”

长大后,为“报复”姑姑从前的捉弄,胡佳威故意当着全家人的面,向表弟豆豆提出同样的要求。起初,豆豆拒绝得很干脆:“小鸡鸡不可以让别人摸!”但当价码从五毛涨到五块,豆豆马上改了口,甚至拉来另一个男孩,抛出了开头那个要求。

震惊之余,胡佳威更多觉得遗憾。他眼见十几年里,家人越来越重视教育,供孩子们上更好的学校,掌握乐器和舞蹈,但同样重要的性教育,却始终缺席。

为保护更多像豆豆一样懵懂无知的孩子免受性侵害,2015年,胡佳威创立儿童性教育公司“保护豆豆”,一面为家长和孩子开设性教育课程,同时为全国各地的老师、社工提供在线培训,帮更多孩子掌握健康科学的性知识。

两年后,作为社会企业和教育领域的代表,胡佳威入选福布斯中国30位30岁以下精英榜。那时,他只有23岁,是同领域入选者中年纪最小的一位。

其实,胡佳威早就是儿童性教育圈的“老司机”,入行8年来,他和“保护豆豆”已将儿童性教育课带进全国17省,还在29城为家长做性教育演讲。

随着儿童性侵事件屡遭曝光,社会对性教育的态度逐渐放开。但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教育科技研发中心调查显示,仍有近三成家长未教孩子性知识,过半不知该怎么教,还有1/4家长认为孩子小,没必要,或不好意思开口。

针对性教育的种种质疑与困惑,胡佳威说:真正的洪水猛兽不是性和性教育,而是我们对性的错误认知。

微信图片_20190514144301.jpg

2017年,胡佳威在无锡一所打工子弟幼儿园教授性教育课(受访者供图)。

我叫胡佳威,是儿童性教育圈的网红。

2011年,我以志愿者身份进入性教育领域,今年已是第8年。这8年来,我的3个性教育演讲视频累计播放量超过150万,全国足足有72万名家长关注了我。

但8年前,我是一名彻彻底底的门外汉。那时我在大学学食品质量与安全,跟性教育八竿子打不着,有次被“忽悠”参加了一场性教育培训,由于我对这个话题蛮感兴趣,就作为志愿者为大学生讲避孕、艾滋病预防等性教育知识。

但当时既没有这个行业,身边也没有人从事这样的事情,很多人看到“性教育”三个字就觉得特别奇怪,身边老师同学都不是特别认可。

一 、“你给孩子讲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2013年,儿童性侵案件开始在全国爆发,我想起小时候的经历,尤其看到自己的弟弟妹妹竟还像我小时候一样缺乏性安全意识时,就想利用业余时间给孩子们上性教育课。

刚开始,我和团队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给孩子们上课。我们在网上查无锡当地有哪些小学,电话多少,然后一个个打过去沟通,但大多都是拒绝,他们担心性教育会让孩子提前发生性行为,或引发争议,有的学校甚至一听是做性教育的,连门都不让我们进。

那时,社会对性教育的认可度没现在这么高,做起来很艰难,我们免费去学校、社区上课,都没人参加。很多家长有各种各样的顾虑,很多人觉得孩子还小,没必要接触性教育,或担心会把孩子带坏教坏,等等,甚至有直接反对的。

有次在社区上课到一半,一个爷爷想看看孩子在干什么,忽然冲了进来。我们正好讲到生殖器的清洗,比如男孩子要翻开包皮清洗等等,还画了一个大大的卡通生殖器画投影在墙上,爷爷一开门就看到了,他当时就很吃惊,一直生气地在旁边嘀咕,说给孩子讲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拉着孩子就走了。

直到2014年初,我们才找到无锡一所还不错的小学,教导主任对性教育比较认可,他看了课程内容也觉得很合适,就让我们去上课了,那是我们第一次在一所学校开了4节课。后来他给我写了一封邮件,说没想到现在大学生还会做这样的事情,还写了很多鼓励的话,让我印象很深。

后来,随着社会整体对性教育的接受度逐渐提升,不少社会资源牵线介绍学校合作,加上我们也培训老师和社工给孩子上课,再开展性教育课就顺利很多。

二、关于性,孩子懂的远比我们想象的多

2013年6月,我们第一次走进小学上课时,放了一部性教育短片,其中有一个成人笑点,大致讲的是小孩子千万别在电脑里藏“小电影”舒缓情绪。我们以为四年级的孩子应该听不懂,没想到有一群孩子在角落放声大笑,下课后我问他们听懂了吗,他们很天真地说:“不就是黄片嘛!”

四年级的孩子就已经开始看黄片了,我当时真的被吓到了。

一年后,我在社区给一群男孩子上性教育课。课前,一个家长跟我说,他们家孩子已经青春期了,什么都不懂,她觉得孩子特别需要性教育老师好好讲讲。我当时以为孩子什么都不懂,就问他有什么想了解的,结果他直接问我“有什么渠道可以下载黄片”“做爱爽不爽”“多长时间才算正常”这种很具体的问题。我再看家长,整个人都懵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孩子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后来我们每次上课的第一个环节,都要做“性的头脑风暴”,就是在黑板上写一个大大的“性”字,让孩子们在纸条上写和性相关的联想词,或他们好奇、想了解的东西。

有次给五年级的孩子上课,他们写的是:搞基,XXOO,顺藤摸瓜,二龙戏珠,啪啪啪,肏,深入浅出,深不可测,精益求精,黑长直,里应外合,参天大树,双管齐下,双龙戏珠……这些纸条我现在还留着。

成人眼中,孩子永远都纯洁得像一张白纸,什么都不懂,其实孩子对性的接触和了解,远比成人想象的多。

但我们的社会观念中,性是洪水猛兽,孩子太小涉性就是失足,老人涉性则是为老不尊,人们依然谈性色变,觉得没必要告诉孩子性。可现在孩子接触网络的年龄越来越早,网络搜索能力也很强,一旦他好奇父母不回答的问题,他会自己主动去找。

我们以前遇到有孩子问家长什么是色情图片,孩子妈妈什么也不讲就把他一顿臭骂,结果没过几天,妈妈就在手机上看到孩子上网搜索色情图片,不难想象他会搜到什么。

现在网络规范也很差。有很多家长跟我反映,孩子看漫画的网站会跳出很多小广告,都有很强的性诱惑,比如女主播会揉着胸部跳舞,还有一些网页标题说,女大学生在宿舍里面经常做这种事情,或者小姨子怎么怎么样,别说孩子,我看了都很好奇。

还有很多进入青春期的孩子担忧自己身体发育不正常,他们从网上了解到很多谣言,如果他生殖器短一点,就觉得自己不够男人,会很自卑,没有自信。

早在1963年,周恩来总理就提出,要在女孩子首次来月经、男孩子首次遗精之前,把科学的性卫生知识告诉他们。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性教育仍被看成一个冷门的领域,人们还用回避来敷衍性教育,甚至当我跟别人介绍我是做性教育的,还会有人用猥琐的眼神看我。

好在公众意识变化非常快,一方面是因为性侵案不断被报道,同时越来越多年轻、文化程度高的家长更接纳性教育,觉得它非常自然,非常必要。所以我们开始逐渐把重心转向给家长做科普,让他们意识到性教育到底在教什么,以及能给孩子带来哪些积极影响,后来就有了 “保护豆豆”。

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相关知识和技术材料已经非常成熟,但存在专业鸿沟。我们会把这些专业的材料,变成家长能看懂听懂、贴近他们生活的内容,比如告诉他们,孩子撞见父母发生性行为怎么办,看到电视里出现亲吻镜头怎么办,孩子摸自己生殖器怎么办,好奇异性上厕所怎么办,等等。

三、真正的洪水猛兽不是性和性教育,而是我们对性的错误认知

很多家长都会问,什么时候才该做性教育?

很多人把性教育当成语文、数学这样的科目,应该从幼儿园或者小学一年级开始,但是性教育并不是一门学科,当有一天孩子问他是男孩还是女孩,或者好奇自己的生殖器叫什么名字,家长做出了回答,像这样简简单单的对话其实就是性教育。它应当是融入到我们生活当中,融入到我们跟孩子日常的交流沟通,甚至是育儿理念中。

因此,性教育没有标准年龄,从孩子一出生,父母就要做好准备了。当孩子问出第一个与性有关的问题,父母去解答,就是性教育开始的时间。

性教育最关键的不是要有一套标准说辞,因为就算有,很多家长也不好意思念,他还会有很多的顾虑,担心孩子去模仿和尝试怎么办。

我做咨询中,碰到最多的问题,是家长发现孩子总摸自己的生殖器,或夹腿,有的孩子只有一两岁,他们觉得孩子不正常,可能性早熟了。但其实孩子一出生,就有了性感觉神经,如果触碰它,就会引起很愉悦的生理反应,就像挠痒痒会笑一样,这是一个非常自然的生理反应。但人们没办法接受孩子会有性的感觉。

其实想想我们自己的成长经历,我们从没接受过性教育,但性又充斥在我们生活当中,像脏话、荤段子等等,但从小到大,感觉身边谁了解性,就会被人指责下流色情、淫秽放荡等等。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觉得性就是一个肮脏的、不好的事情,没有必要告诉孩子,这是人之常情,是从小到大缺乏性教育的一个必然结果。

其实真正的洪水猛兽不是性和性教育,而是我们对性的错误认识。

公众总觉得,性就等于性行为,性教育就是教孩子性行为,这其实是一种误解。实际上,性教育包括了孩子的性别教育、价值观教育、生理教育、心理教育,还有自我保护教育和生命教育等。比如让孩子知道生命的起源,男女生的身体区别和身体界限,知道青春期自己身体会怎样变化,让男生不去掀别人的裙子,知道遇到危险该怎么求助等,只要正常了解这些内容,并不需要担心什么。

如果家长自己对性的态度是很羞耻的,自然而然会影响孩子。

很多小孩子上性教育课时会趴在桌上遮眼睛,觉得这种内容很羞,不好看不好听。再大一点的初中生可能会说,老师你这个人好黄,会有非常强烈的负面情绪,甚至有孩子说要上厕所,一出教室就不回来了。到了高中,尤其男生会特别兴奋,他们觉得这是很污但又很吸引他们的一个话题。

更小的孩子受家长影响会小一些。

我们曾在无锡一家幼儿园开展了一学年的性教育课,效果非常好,校方也很满意。有一节课讲我从哪里来,孩子们都很开心,有的回家就跟家长说,自己是由爸爸的精子和妈妈的卵子结合变成受精卵的,结果家长第二天一早就找园长算账,说为什么会有人跟孩子讲这些等等。这时孩子也懵了,他不知道到底该听谁的。

所以,性教育的关键在于,要改变家长对性羞于启齿的态度观念,我们叫“脱敏”。

脱敏不是一蹴而就的。我们给家长开设了为期21天的儿童性教育学习群,有案例,有作业。比如我们会假设孩子撞见父母发生性行为,要家长把我当成孩子,在群里发语音解释说,做爱是爸爸妈妈表达亲密的一种方式,你现在还小,不能通过这种方式去跟别人表达,但等你长大遇到喜欢的人,你也可以这么做等等。

还有家长觉得,阴茎、阴道、睾丸、阴蒂这样的词讲不出口,我们会在作业里要求他们,在群里面发语音,把那些科学的词汇念出来,还让他们画男女生殖器的构造,和孩子一块,读性教育绘本等等。基本7-8天后,他们就能对性非常淡然,培训结束后,基本孩子遇到的问题,他们应该都能解决。

有次一个家长跟我分享她孩子的故事,说她发现孩子在玩自己的生殖器,她直接就给了孩子一面镜子,让他能更方便地观察,还向他介绍了阴茎、阴囊这样一些词,结果一两天以后,孩子知道这是什么后,反而就不感兴趣了,以前她是不可能这么做的。

当家长能以很坦然的态度去面对性时,就能根据孩子的认知能力,有针对性地回答问题。只要实事求是,讲科学,别去编造瞎话,具体怎么回答真的不重要。

我有一个朋友很重视性教育,她女儿五六岁时,有天看到卫生间里面的卫生巾,就问这是什么,朋友当时就告诉她,每个女孩长大后都会来月经,虽然流血了,但并不代表着你生病了,而是证明你长大了,拥有做妈妈的能力了。所以当她女儿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就很高兴地问妈妈要了一片卫生巾。

有一天她同学也来月经了,当天还穿了一条白裙子,那个女孩就很害怕,一直坐在凳子上不敢起来。她知道后,就解下自己的校服外套围在女孩身上,还去办公室管女老师要了卫生巾,带到厕所教她换上,还一直安慰她说,不要害怕,这是月经,说明你长大了,这是一个值得庆祝的事情。

我听完非常震惊,这恰恰证明家长对性的正面态度会直接影响孩子。

四、乡村孩子更需要性教育

工作中,我们会重点撬动关注性教育的城市家庭,同时也开设“不羞学堂”,为乡村教师和公益机构社工开展线上培训。

他们并不是名校毕业生去乡村支教的,很多受教育程度并不高,初中毕业就去学一个五年的师范学院,毕业后可以直接回老家当乡村老师。当他们遇到孩子上网看黄色的东西,或者女生在男生家里留宿等问题,就会主动找我们咨询。

比起城市,乡村的性教育需求要更强烈,一是资源少,二是问题多。

乡村孩子各种问题都要多,比如留守儿童从小缺乏关爱,存在心理问题等,性只是其中一部分。但在我们的社会中,性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所以,一旦孩子出现性的问题,就格外严重。

之前有乡村教师咨询我们说,有个六年级的女孩子一直在男朋友家里过夜,觉得很严重。但我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一个六年级的孩子在男朋友家过夜这么久都没有家长来管?甚至有家长觉得,六年级的女孩子已经到了处对象的年纪。

留守儿童大都是隔代教育,由爷爷奶奶带大,对孩子基本的安全教育都比较缺失,就更谈不上性教育。

现在很多乡村孩子都有手机,有QQ,动不动就在线。我们之前去支教,跟孩子玩得比较好,上完课后,他们天天问你忙不忙,而且让你发红包什么的。如果是别有用心的人,可能发一些红包就能诱骗孩子发裸照或者裸聊。

尽管如此,守贞教育在乡村却根深蒂固。

我记得以前,有大学生去乡村里支教,老师问,如果我们班里有同学遇到性侵该怎么办,台下只有两个答案:自杀,或者嫁给他。甚至有一个男孩说,万一那个性侵的人不要她,那这个女的就嫁不出去了。

好在,性教育方面,乡村教师的话语权很强。

很多人以为,乡村民风保守,家长对性教育的支持度不高,但实际上最好沟通的就是乡村父母,他们反对性教育的声音也是最少的。

一是因为大多数家长都在外面打工,根本不知道孩子到底上了什么课,也不感兴趣,他们只是知道读书很重要,但把孩子送到学校后,剩下就是老师的事情了。二是因为大多数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有的不识字也没什么文化,你跟他讲性教育他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因此,我们会公开分享儿童性教育动画片和课件,老师可以根据孩子的需要,他们迫切想了解的内容灵活筛选内容,给乡村的孩子们上课。现在每年都有100-200名乡村教师主动报名,给乡村孩子做性教育。

很多人以为,性教育是只给儿童上的课,其实我们成年人才是最先需要性教育的人。 

*原文刊登于《凤凰周刊》第686期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凤凰周刊智库”,口述胡佳威,编辑孙杨 。文章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芥末堆立场,转载请联系原作者。

1、本文是 芥末堆网转载文章,原文:凤凰周刊智库
2、芥末堆不接受通过公关费、车马费等任何形式发布失实文章,只呈现有价值的内容给读者;
3、如果你也从事教育,并希望被芥末堆报道,请您 填写信息告诉我们。
来源:凤凰周刊智库
芥末堆商务合作:王老师 18710003484
  • 我在中国普及性教育分享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