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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逃离”了唯成绩论的村小,一个人教所有课程

作者:南都观察家 发布时间:

我“逃离”了唯成绩论的村小,一个人教所有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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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你倒是年轻,这份工作丢了还无所谓,我年纪这么大了,这份工作丢了,我将来养老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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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unsplash

其实我和同事之间,私交上相处得非常好,但是工作上观念的冲突真的没办法,有些无法调和。很多尝试我想做,但是不敢做,也做不了。

在这些老师的认知里,课堂布置一定得是传统的——老师站在讲台上讲课,下边一排小孩子眼睛都盯着老师和黑板,不能盯着自己的同伴。

2014年2月,我还在念大四,虽然当时还没毕业,就已经开始在村小里顶岗实习了。因为当地太缺老师了。

更早一年,吉安市的市委书记在调研之后发现全市各个乡镇太缺老师了,当年年底就报备江西省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厅,说需要一大批老师,包括尚未毕业的2014年应届大学毕业生。

2014年,全市大概招了1300个吉安市本地户籍的教师,我在的吉水县招了140个,我就是其中之一。

第一次来到村小,我哭了

我去的第一所学校是在一个镇上的大井小学,在这之前,我从没想到过村小教育会是这样困难,教学楼里连电都没有。每到阴雨天,学生基本上都会把头趴在书上,教室的后三排根本看不清黑板。当时我负责的是一年级和学前班的混龄教学,一共42个孩子,大家混坐,一些一年级的学生就也带着自己学前班的弟弟妹妹坐在一起。

老师的办公楼则已经是栋危房了。第一次走进一楼最北边办公室的瞬间,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情绪——青绿色的、蕴开的墙面因为渗水都发霉了,很大一片。

在大井小学顶岗实习了一学期之后,我又被调去了另一所叫太山小学的村小,那里缺教四年级语文的老师。在那里教了三年,一直都教四年级。学校里没有五六年级,学生们念完四年级之后,会再去镇上的中心校继续上学。2014年的时候,全校学生还有60多人,到2017年7月我离开,就只剩30多人了。很多人在镇上或县里买了房,就干脆让小孩也出去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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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年1月,吉水县枫江镇北坑村(并非本文所提及的村镇),因为村小所属4栋瓦房2009年就被鉴定为危房,需要修建新校舍,学生暂时在村里的祠堂上课。 © 杜金存 / 江西日报

在太山小学的时候,同事里的年轻老师只有我和另外一位“三定向”(即定向招生、定向培养、定向就业)来的老师,其他的年纪都太大了,难免会产生一些思想观念上的冲突。有一次我想采取“小组教学”的形式,于是把教室里的座位变了一下,设置成了圆桌式的课堂。但是年纪大的老师很反对,认为这样无法关注到每个学生。我是班主任,希望和我搭班的数学老师至少能接受我在课堂上做这种实践,和他聊过很多次,他依然不认可,这就让我心里有点失落。

因为作文课会要求写风景,我担心学生无话可写,就想带他们到学校外面去看一看,培养他们的观察能力。我就去跟校长申请,说想带学生去户外。但是校长不允许,说:“这怎么行?安全问题我担不起责,你担得起么?”说来说去,其实就是思想观念的问题。

校长曾经还这么说过一句:“你倒是年轻,这份工作丢了还无所谓,我年纪这么大了,这份工作丢了,我将来养老怎么办?”其实我能理解,到了他那个年龄,一定有自己的顾虑。其实我和同事之间,私交上相处得非常好,但是工作上观念的冲突真的没办法,有些无法调和。很多尝试我想做,但是不敢做,也做不了。在这些老师的认知里,课堂布置一定得是传统的——老师站在讲台上讲课,下边一排小孩子眼睛都盯着老师和黑板,不能盯着自己的同伴。

在唯成绩论的村小,我没有办法创新

2016年,太山小学换了一个年轻的校长,他那会儿24岁。但我和他也在工作上产生了一些分歧。

刚开始,新校长允许我尝试小组教学,但是那年冬天的期末考试上,我们班的语文成绩从全镇第二变成了全镇第五(全镇的四年级一共有七个班)。其实平均分的差距不大,我们和第二名也只相差1.1分,咬得很紧。虽然看起来排名落后了,但我觉得这种分数的差距是允许的。如果平均分跌了5分,我会认为是我的思路有问题,但其实只差了1.1分。

可是硬生生的、冰冷的排名名次在那里,有点刺痛我,新校长也不太满意。太山小学虽然当时是全镇硬件条件很差的一所村小,但是成绩排名一直是前三。之所成绩这么好,其实是因为没有安排其它综合课程,死抓语文数学的结果。

我跟校长解释,说这种创新的课堂是一个慢性的过程,现在成绩弱一点点没关系,后面会有成果。但是校长没再同意小组教学,我觉得他把成绩这一阶段性的结果看得太重了。

经过两三次这样的事情,我有点心灰意冷,又在太山小学工作了一年,没再尝试创新课堂。那我是感觉最郁闷的一年,做不了想做的事,还要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每天都是连着四节语文课,一上就是半天。为了成绩,美术课也改成了语文课。

我们牺牲了小孩子太多东西,他们真的是成了牺牲品。有时候真的感到内疚,感觉除了语文什么都没能教会他们。讲完课文之后,只有反复的练习、机械式的刷题,为了冰冷的分数和排名,又真的是没办法。孩子们可能做题目都做得有点麻木了。

课文上的生字要反复抄写,其实在教生字的时候,我都会让他们在草稿本上练习,之后关上书,再到黑板上写一写,其实基本上都会了。而且如果学生们通过了生词听写,就意味着他掌握了这些知识,但还是要抄写。有时候精读课文里的生词会在后面的单元盘点里再次出现,于是又要抄写一遍。因为教务检查对作业有具体的量化要求。

除此之外,孩子们还要完成同步配套的作业——一本练习册,一本字词句段篇章,还有一本导学案。这些教辅中会出现大量交叉重复的内容,但统统都要完成,老师也要“全批全改”并接受检查。

我曾经跟教务处主任提过,问能不能把学生的负担减一减,他没解释,笑了一下,说我想得太年轻了。他是教高年级段语文的老师,我想其实他应该心里清楚,但是应该也很无奈。

我打心底里就不是一个“唯分数论”的老师。冬天中午看到孩子们还在做作业,我就说:“你们出去晒晒太阳好不好?你们从老师这里拿点课外书去太阳底下读,好不好?”要说两三遍,他们才愿意出去休息会儿。我不希望他们就这样失去了天性。

为了提高他们的写作水平,我会让他们先写日记,但是我从来不会看他们写的日记。我会叫他们竖着空一行格子出来,检查的时候会蒙住正文,数旁边的空格,看孩子们一件事大概能写多少格子,因为我不能随意看他们的日记。

课本里有个单元的主题是“学会爱”,我就“牺牲”两节语文课的时间,用教室里的设备放电影给孩子们看。当时一共放了两部电影,一部是我小时候看过的《背起爸爸上学》,一部是《千与千寻》。我觉得这样可以把美育和德育融在语文课堂之内,而不是拿一节课的时间出来大谈什么道理,光在口头上告诉学生什么是美的、有道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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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千与千寻》里,无脸人出现时,孩子们就一起嚷嚷:“老师这个人是谁?这个人为什么长这样?”我就会暂停下来,跟他们解释说,无脸人可能感觉千寻会帮助他,因为千寻就是个乐于助人、做事认真的人。我就这样跟小孩子卖个关子,然后一起往下看。 © 千与千寻

这批学生很苦,直到四年级才接触到多媒体,这些新设备可以把很多抽象的东西具体化。相比我去描述的一个东西,不如让学生去看图画,自己去感受。讲《颐和园》这篇课文的时候,我就把我曾经去颐和园玩的照片放给他们看,和他们一起去感受,创造一个环境出来。

我还考虑过用互联网课程作为教学补充,但是中央电教馆当时的“教学点数字教育资源全覆盖项目”只有1-3年级的内容,四年级的用不了。我曾经在视频网站上找到了一些老师录制的音乐、美术课,播给孩子们一起学习之后,校长却认为我这是在偷懒,提醒我要保证学生的成绩。我从小在吉水县县城长大,从一年级开始就享受到了专业的音乐、美术、体育,那些专业的老师贯穿了我的求学生涯,但我在村小却不能提供给这些孩子。

“逃离”,也是新的开始

2017年8月,我听说另一个村子新开了一个教学点,只有学前班和一年级,正是这个契机,我有可以尝试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在全镇开教师大会之前,我找到中心校的校长,表达了自己想去新教学点的意愿。老实说,他当时也很苦恼,新的南溪小学太偏了,离镇上就有五公里,镇子离县城又将近40公里,派谁去都不是一个好差事。我主动申请,可能也解决了他的问题。

刚开学的时候,还有一个年纪大的老师和我搭班,后来因为南溪小学招生困难,学生人数不多,另一个村小又缺老师,那个老教师就调走了。

招生并不太顺利,从8月底到9月初,一共来了1个一年级的学生,9个学前班的孩子。新教学点不大,一千多平米,但从操场到围墙什么都有都配齐了,一栋两层的综合楼,包括两间教室、一个办公室、一个厨房、两间卫生间和两间教室宿舍,其中一个宿舍被我改造成了器材室,也用来堆放一些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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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山而建的南溪小学。 © 张敏

我也都是混龄教学,一节课对半开,讲完一年级的部分,学生就自己做作业,再教学前班的小孩子唱唱儿歌。语文、数学都是我在教,包括之前一直想教的音乐、美术等综合课,也都安排了,综合课程会借助“互加计划”的美丽乡村网络课程。

到了中午,孩子们都回家吃午饭,我也到中心校去吃饭。下午4点半放学之后,我也回中心校吃住。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餐,再从中心校出来,要比学生早到教学点。到了学校之后,我会打扫一下卫生,有时候小孩子们来帮忙,我就让他们那些落在硬化地面上的树叶,树底的那些不用捡。

现在我觉得更自由一些了,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带孩子们出去走走,让他们说一说看到了什么,或者画一画风景。他们特别喜欢这种课。其实这么小的孩子,如果整天把他们关在教室里,他们很不舒服的。每次户外课程他们都完成得很好,也都很开心,在户外课程上的交流比平常上课时多得多。

他们会比赛是谁先发现的各种植物、谁先看到的风景,还会比比谁的画更好看,这就说明他们是认真地在观察。看到什么东西,孩子们还拉着我的手,说:“这里有,这里还有,那边还有。老师你看,这边也是!”

现在我们上户外课程还是带的纸笔和硬的卡纸,下学期我打算买几块木板、配套的小夹子和几个小板凳,就相当于去写生一样,会有一种仪式感。去户外基本上都是在下午,在教学点附近不超过一公里的地方。因为要看当天的天气,我都是上午告诉孩子们,说今天下午有户外课,他们上午就会特别兴奋,一直盼。午饭后回学校,有一次还有一个同学没来,另外一个孩子就说:“老师,他怎么还没来?打电话叫一叫他奶奶,赶紧到学校来,我们赶紧出去。”

在户外课上,我很看重每一个观察、每一次表达。小孩子的眼睛是看得到的这些美好的,只不过是他们还不会去表达,而我要做的,就是让他们在看到了之后还要说出来、表达出来,画出来也行。

冬天的时候,远处有黄花,成年人一眼就看出那是野菊花,但小孩子没有这个思维定势,远远望过去,有的小朋友就说:“老师,是不是像有小蜜蜂在那边一样?”在小孩子的思维里,会先看这“像”什么,而不是这“是”什么。

还有小孩子经常问东西能不能吃。春天的时候我们去观察映山红,有孩子就说:“老师,我奶奶说映山红能吃,我现在能不能吃映山红?” 我就跟他们说:“吃了会疼的。假如有老虎把你吃了,你奶奶会着急吗?”我会担心吃了这种东西之后会不会有问题。

我总感觉小孩子还是保留自己的一点野性比较好,希望他们的天性彻底释放。在我的课堂上是不用举手的。有一次上课,有一个女生突然站起来跑出教室,我就问她怎么回事,结果是她要去厕所,太急了来不及举手。这件事之后,我就说:“以后我们大家就不用举手了,好不好?你想说什么的话,就直接站起来说。但站起来的时候要跟我说‘老师’这两个字,让老师听到你。”

举手这个形式太麻烦,有的时候孩子真的来不及,可以直接站起来的话,就起码少了一个“举手等老师点起来”的程序。我一直认为应该把小孩子当成朋友,我们和朋友说话的时候难道也要举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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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生们正在上远程网络课。 © 张敏

我也担心过他们离开教学点去镇上上学后会不适应,但是不管以后怎么样,我希望他们现在心里有这个意识,等以后慢慢到了中学,他们心里可能会唤起最初在学前班、一年级的那种感觉。要先把那种感觉留下来,以后才能给唤醒。不然的话,就像我小的时候一直举手,到了大学还是举手。我觉得我的骨子里没有这种感觉,现在我想给我的学生们留下这种感觉。

实话说,在新教学点的这一年多,是我工作五年以来最累的时间。因为综合课程全开,对我的压力很大,但也确实是我最充实、最开心的一段时间。什么都能做,什么都敢做了。

我每天都在村小带着学生们一起“放飞自我”,虽然会累,但是最开心,就这么简单。我也明白,这个教学点非常特殊,但是至少在这个微小的环境之中,我可以做到和学生在同一个平台上,尝试着去和学生做朋友。

在我的课堂上,学生可以相对自由,不受这么多束缚。我把学生的自由看得很重要,回头看最初工作那三年,真的是不堪回首。不管是学生,还是我的内心情绪,都太压抑了。现在不一样了,感觉既放飞了学生,也放飞了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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