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来源:等深线(depthpaper),作者:孟庆伟
这个“冬天”,超乎想象的漫长。
浙江民办幼儿园举办者王月芬在外整整跑了一天,和融资公司谈贷款,好给老师们发工资。但当天并没有马上谈妥。
“借200万元,还24期,每个月需要还99333元,加上手续费,估算利息在1.5~1.8分,压力很大。”3月26日,王月芬告诉《等深线》记者,如果这笔信用贷款谈成,她的两套房产,还有幼儿园的空调、桌椅板凳等都会拿去做抵押。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和融资机构打交道。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王月芬名下的5所幼儿园不能正常开学,两个月没有收入,但近百名教职工的工资等着发放,有60多万元,这还不算需要缴纳的社保。
“教育用地不能在银行抵押贷款,只能用自己的资产抵押,可是谁有那么多资产够抵押用呢?”王月芬说,选择利息高的融资机构实属迫不得已。
她当天在融资机构还遇到了同县另外3位幼儿园的举办者,“大家都扛不住了”。全县有70多所民办幼儿园,4位举办者名下就有10余所。
疫情对民办学前教育的影响是全行业的。中教投研的调查显示,截至3月30日,被调查的上千所民办园中,近60%已无法支撑正常运转,能支撑3个月的仅为2.7%。面对资金短缺,44.3%的园所求助银行贷款,19.1%的园所则寻求转让。
此外,近两年不少转普惠性的民办园因收费较低、资金积累少、疫情前政府补贴不到位等问题生存压力原本就较大,此次受疫情影响的程度更大。
中国民办教育协会原会长、中国民办教育协会学前教育专业委员会第二任理事长杨志彬认为,受民办幼儿园行业特殊性影响,预计民办园今年会有7个月的收入冰冻期,年底能够恢复到去年同期水平就很不错。“若得不到国家及时救助,超过一半的民办园随时都有倒闭的危险。”
除了老师主动的离开,民办幼儿园却不敢像一般企业机构一样,通过一定规模的裁员等降低支出和运营成本。中教投研的调查显示,只有11.1%的受调查幼儿园裁员。这一局面形成则有特殊原因——大部分园所教职工很紧张,按照国家要求很多不达标,一旦裁员,那么开园后将面临开工不足。这使得民办幼儿园进退维谷。
遭遇重创
投入1000多万元,负债300多万元,招生才3个学期,幼儿园的操场还是土路,陕西的郝国强和老伴于爱华投建的幼儿园就面临了一场生死考验。
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这所占地15亩、建筑面积6000多平方米的崭新幼儿园从元旦放假后再无法正常开学,没有学费收入。
“银行的120万元贷款,正常到9月份到期,虽然现在银行同意可以延期3个月,但每个月光利息就3万多元,最后还要一次性还清大笔本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3月23日,于爱华告诉记者,这只是一部分贷款,还有邮政储蓄银行的100万元也将于明年底到期,周围亲戚朋友的上百万元需要还。
两人的年纪已经无法再申请贷款,情急之下,郝国强把2012年买的四辆校车中的两辆低价卖了,但“两辆只卖了一辆的钱,11万元多点”。
还是不够,他又让孩子办了几张信用卡。疫情暴发以来,已经先后透支了10来万元,就这么“拆东墙补西墙”。
现年70岁的郝国强曾经是所在地的劳模、致富带头人,“奖状挂了满屋”。2016年,他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为了能让镇上的孩子“有好学上”,享受到和城里孩子同样的教育环境和师资,他和老伴把毕生积蓄都拿了出来,在堆满垃圾、荒废了20年的旧砖厂上,决定建一所有规模、标准化的幼儿园。
当时政府也鼓励社会资本办幼儿园。“过去的幼儿园,没有厕所,房间狭小,夏天孩子热得不行。我们这幼儿园有空调,老师也好,大专、本科学历的有很多。”于爱华说,幼儿园是按照国家标准建设的,图纸都是到西安设计的。
按照预算,这1000多万元原本绰绰有余,但建设的过程中,物价大幅上涨,最终老两口背负了300多万元的债务。
但幼儿园的学费并不高,每学期650元,“基本是赔钱的价格”,伙食费每天7元,最开始校车也是免费的,后来象征性地每月收点。“老郝喜欢孩子,老了老了就想做点益事。”于爱华说。
建好的幼儿园可以提供600个学位,但因为刚运行3个学期,疫情前在园孩子只有100多人。按照教育部门的规定,幼儿园是不能提前预收学费的。没有收入积累,再加上巨额负债,疫情到来时,郝国强夫妇的资金压力陡然增加。
“我们有手有脚,不想欠人家钱,可实在熬不下去了,我们求助了教育局和县政府,但都没法帮我们渡过难关。所以我们恳请各界爱心人士帮帮我们,如果能有人借钱给我们,或者合资办园,帮我们把债还上,幼儿园给国家都成。”于爱华说,他们近日给市委书记的一封信中也表达了同样的诉求。
于爱华预计,随着境外输入病例增加,5月底幼儿园也未必能开学,已经有3位老师向她提出了离职。疫情后肯定需要再招人,但能给出的待遇肯定会不如之前,招聘的难度会很大。对剩下的教职工,她承诺等疫情结束复学后,工资会给大家补上。
和于爱华不同,刘丽身处浙江浙西地区,从上世纪90年代就开始办幼儿园。但是她说,这个春天,是她所经历的最艰难的一次。
“我们园在疫情之前,有将近600个孩子在园,每个月保教费880元,外地还有50个孩子准备这学期报名,受疫情影响估计开学也来不了了,单是保教费收入,这两个月损失就超过130万元。但是工资不能不发,是要上报教育局考核的。若以最低工资标准发放,再加上社保、公积金,两个月就得60万元。”刘丽说。
幼儿园经过不断发展壮大才有了今天的规模,但盈利情况并不很好,在新园运行的头几年里一直亏损,2011年开始盈利,每年大约在100万元。
而2016年教师工资大幅上调,改变了她和幼儿园的命运,幼儿园从盈利转为亏损,年亏损额有120万元之多。
“按照教育部门的要求,民办幼儿园教师工资不得低于公办园教师工资的80%。按照这一标准,2016年,我们给老师们工资上涨了三分之二,人员工资也因此几乎占到了幼儿园全部收入的100%。”刘丽说。
其间,为了提升幼儿园一个等级,刘丽还追加了700多万元用于园所建设,几年下来,资金链彻底断裂。
无奈之下,去年底,她以自家房产抵押,向银行贷款500万元,发放了100万元年终奖,又填补了120万元的亏损。这两日,她还要用这笔钱发放人员工资。“顶多还能坚持两个月。”雪上加霜的是,已有100多名孩子准备退学。
在刘丽看来,没有民办园,单是公办园政府财政是吃不消的。但教育部门并没有给予民办园很多支持。“很多民办园生存艰难,面临关停,尤其是小园,疫情加剧了这一局面。”
一周前,刘丽和其他几所民办园一起向当地教育局提交了一份申请,希望疫情期间,教育局能给予幼儿园一定的生均补助和教师工资补助。不过截至目前,还没有得到回复。
开学还没有明确时间,疫情带来的损失还在扩大。刘丽认为,疫情对整个幼儿园的影响具有一定延续性,长的话可能会达3年之久。“现在是损失近200万元,疫情再持续的话,损失可能要到三五百万元。”
刘丽甚至已经开始做最坏的打算。“我孩子在北京工作,我也想到北京打工,还完债,幼儿园也不想办了。”
“没有50万就破产”
像于爱华和刘丽这样有偿贷压力、又没有充足资金储备的民办幼儿园举办者并非个例。
教育行业研究机构——中教投研发布的一份《疫情下民办幼儿园经营状况调查报告》显示,截至3月30日,被调查的上千所民办园中,57.3%未提前预收保教费,超过一半在疫情期间需要偿还贷款。
按照教育部的规定,民办幼儿园需要按月或按学期收取保教费。而普惠性民办幼儿园因为属于民办非营利性机构,在融资层面,无法向银行申请贷款,又没有公司制度下的安全现金流和危机储备金,幼儿园的运行严重依赖于保教费收入。
这意味着,当大的危机突然来临时,这样的民办幼儿园抗风险的能力极差。
中国民办教育协会学前教育专业委员会(以下简称“学前教育专委会”)近期开展的一项调研反馈显示,前期靠银行抵押贷款等形式筹措资金的民办园,以及少数2019年刚投资新建,原定2020年春开园的民办园,将面临更严峻的生存考验。
“一个在园孩子百人左右的园所,每月最少也需要十五六万元的支出,几个月下来没有50万元左右的资金保证,就会面临破产。” 中国民办教育协会原副会长、学前教育专委会第二任理事长杨志彬向《等深线》记者表示。
中教投研的报告称,面对资金短缺,被调查的民办园中,44.3%寻求银行贷款、19.1%则寻求转让。此外,23.7%进行了股东增资、9.5%引入新的投资方,还有28.6%实施减薪。
王月芬正在想办法维持幼儿园的运转。在银行不能贷款的情况下,她无奈向融资机构申请200万元高息信用贷款,账面资金已无力支付60万元的人员工资。“加上手续费,估算利息在1.5~1.8分,压力很大。”
但即便困难重重,危机之下,稳定园所和师资队伍是办学者们的当务之急。
王月芬认为,只有师资稳定了,才能保证开学时满班满员,学位不减。她的幼儿园都是普惠园,保障学位供给的任务更重。
在学前教育行业中,人力成本是幼儿园成本支出的第一大项。
学前教育专委会的调研反馈称,幼儿园成本支出的第一大项为人力成本,约占总收入的45%~55%;房租及物业成本为第二大成本,约占15%~20%;建设成本摊销等约占15%~20%。
收集中记者了解到,部分资金压力大,甚至面临关门风险的幼儿园,举办者们正多方筹措资金,向银行、融资机构贷款或向私人借贷,以偿还此前的贷款,同时发放人员工资、交房租,但更多只能承诺疫情结束后会再发放工资。据了解,有的园所连今年1月份的工资也无力发放。
而资金情况稍好些的,2、3月份虽然照常发了工资,但金额已与疫情前相差甚远。甚至国内一些大的幼教集团,虽然现金流相对宽裕,也只给员工发放了1000多元的待岗工资。
现实的情况是,办学者们一边借贷,老师们一边流失,他们是主动离开,并非幼儿园资方主动的裁员,这其实是办学者不愿意看到的。相比于其他企业机构,裁员可以降低成本支出,使企业生存下来而言,民办幼儿园师不敢主动裁员,因为如果没有老师,待到疫情缓解可以开学时,幼儿园就将失去生源,那将是更彻底的生死考验
去年投资了150万元改善幼儿园,突如其来的疫情让河北保定的办学者张晓承受了巨大的资金压力:车贷、房贷、幼儿园房租,还有几个月大的孩子。
她认为,如果老师流失,开学后很多家长也不会送孩子入园,肯定还会有很多孩子转学。但她不想让幼儿园就这样死掉。“前期投入太多了,我得想办法能开学,而不是关门。”
刘丽的幼儿园也走了不少老师,将近10个人,占了全部员工的20%。
这并不是幼儿园举办者的主动裁员。中教投研的报告称,接受调研的幼儿园中,只有11.1%的比例主动裁员,降低支出“过冬”。
对此,中教投研负责人刘三石向记者分析,大部分园所教职工很紧张,按照国家要求很多不达标,一旦裁员,那么开园后依然面临开工不足。这些选择裁员的大部分为平时员工充裕或退园人数较多的园所。
既然不裁员,那么老师们是不是主动离开,则与薪水的发放密切相关。重庆一位幼儿园园长告诉《等深线》记者:“发少了,老师们会有情绪,他们也要生存;发多了,幼儿园也承受不了。”
而这种困难,公办幼儿园其实也有。据了解,公办幼儿园虽然由财政统一管理,收支两条线,但编制外人员也出现了减薪。
“编制外员工的工资是由保教费的一部分发放的,没有保教费收入,因此疫情期间工资会少一点。但编制内的老师都是教委发工资,应该不会受影响,且工资基数本身就比编制内高很多。”北京一家公办幼儿园老师告诉记者,全园百分之八九十是合同制员工,“没有保育费,幼儿园也很难”。
而据记者了解,疫情期间,只有少数有条件的幼儿园也在尽全力不让老师们的收入遭受大的影响。
冯惠燕任总园长的北京一家大的幼教集团旗下有多所幼儿园,其中部分已于2019年转为普惠园,部分还未转。
“2、3月份的人员工资基本是按照全额发放的,减少的只是出勤奖、效益奖,而这两部分占工资总收入的很少一部分。”冯惠燕告诉记者,实际上该集团的资金压力并不小,全园没有学费收入,非普惠性园也没有政府补贴。
“但举办者挺为教职工着想的,她坚持这样发放。”冯惠燕说,这也是“为了稳定师资队伍”。
开学才是拯救
什么时候开学,这是行业当前最关心的问题。
按照教育部最新的要求,开学很重要的前提条件之一,必须是疫情得到基本控制,目前各地也基本按照这一要求安排开学计划。
目前有个别省份的幼儿园在3月1日即已开学,但更多省份则将首批学校的开学时间安排在了3月底到4月中旬之间。
按照错时错峰开学的大原则,高三、初三一般会排在前面,幼儿园则排在最后。这意味着,到4月中旬,或仍将有部分省份幼儿园不能开学。
目前,我国依然有4个省份维持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应急响应级别一级,包括北京、湖北、天津和河北。这意味着,这些省份的开学时间或将更晚。
值得注意的是,近期我国境外输入病例持续增加,给开学时间增加了不确定因素。
“北京是国际大都市,目前出现了境外输入病例,防控境外输入病例的压力很大。”国家卫健委疾控部门相关人士日前在接受学生家长询问时表示。
国家卫健委的官方数据显示,截至3月31日24时,全国31个省区市累计报告境外输入确诊病例已达806例。
国家卫生健康委新闻发言人、宣传司副司长米锋3月26日表示:“防止疫情扩散的压力依然很大,要做好更加持久的防控准备。”
而就在3月26日,我国宣布收紧外国人入境政策。外交部、国家移民管理局发布公告称,鉴于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范围快速蔓延,中方决定自2020年3月28日0时起,暂停持有效中国签证、居留许可的外国人入境。
有外教的幼儿园或将受到这一政策的影响,开学后,外教课程或不能马上复课。
“外教课肯定还会有的,但目前看复课肯定会暂缓,要看真正开学后的情况如何,来决定外教返岗时间,因为首先要保证安全。”北京一家有外教的高端民办幼儿园老师称。
不过,据记者了解,外教海外招募工作并没有停止。
“外教是一个长期的准备,国内比较正规的教育机构都有外教的储备,和我们也有长期的合作,会提前做招募。所以相关工作还在继续,只是会推迟外教来华的时间。因为外教来不了中国,所以招募正在通过线上方式转化。但随着疫情的好转,招募工作下半年到明年又会回到常态,这是不会变的。”中国国际人才市场国际教育部部长王雨石向记者表示。
在多个因素的影响下,实际上,办学者们对开学后复园情况并不感到乐观,认为开学后能照常入园的孩子数量会大幅减少。
“如果没有针对新冠肺炎有效的药物和疫苗,我保守估计,至少有一半的孩子只要家里有老人带就不会入园。”前述重庆一幼儿园园长说。
杨志彬也认为,民办幼儿园在疫情中受到的冲击更大,困难更多,因此恢复期会更长。
“假设5月份可以复园,7月初又要放暑假,收入第二次归零,9月份开学重头再来,年底能够恢复到去年同期水平就很不错了。”杨志彬向记者表示,民办园今年会有7个月的收入冰冻期,这是民办幼儿园与其他行业不同的特殊点。如果得不到国家及时救助,超过一半的民办园随时都有倒闭的危险。
学前教育专委会认为,由此导致的亏损、破产、停办,将给社会带来极大的不稳定因素。
也因此,杨志彬认为,国家相关部门明确对民办幼儿园支持的专项帮扶政策迫在眉睫,希望对民办幼儿园能实施更加宽松的支持优惠政策,更多省份能明确对普惠园的经济补助,设立民办园房租专项补贴等。
面对复杂严峻的形势,部分幼儿园开始了自救。
“我年纪太大,打工老板都不要,就求情去干。前几天干输电铁搭的安装,机工一天是400到500元工资,我们普工是120元。”甘肃平凉的王建军告诉记者。
王建军的幼儿园在2016年以来实行免费,政府给予生均补贴,每个孩子每学期500元,其余的自负盈亏。但算下来,每年要亏损两三万元。
本就是亏本办园,此次疫情加剧了这一窘境。去年他就曾出去打工过一段时间,以补贴幼儿园的亏空。这次疫情复工后,他又出去了。但毕竟年过花甲,近几日竟然累倒。
比王建军年轻,作为一位幼儿园的“老板”,厦门的吴歌也正在带领一个团队在自救。
“这是一次国际性灾难,幼儿园举办者自己要有态度和行动自救,不能等政府。”吴歌说,虽然厦门市正在陆续发放补助资金,但按照她的计算,这部分资金哪一块都不够,“不够工资,也不够房租”。也因此,幼儿园的举办者必须得想办法帮助大家度过困难期,“留住老师们”。
于是她在保证教职工社保不中断的基础上,去外面承接了很多手工活业务给老师们赚生活费。
吴歌提供的照片里,3位女教职工正在幼儿园里做手工活,桌上摆满了汽车雨刷条,旁边的地上堆放着开封和未开封的雨刷条和配件纸箱。
不光是组装雨刷,还有其他手工活,报酬分批结算。以组装雨刷为例,组装一个9分钱,手快的老师一天能收入60~90元。吴歌带着园长每天处理公文和有关疫情防控的相关工作,有时间就坐下来和老师们一起做手工。她告诉记者,她打算带着老师们把手工活干到开学。
对这次危机,吴歌一直保持着积极的心态。“先要让老师们家庭安定,心定。社保要稳定,工资得自己出力,对老师们也是一次考验。”
的确,这个春天,所有行业都经历了一场深刻的考验,但对幼教行业来说,更多人也在期待疫情过后能有一场大的变革。
(注:应收集对象要求,文中王月芬、于爱华、郝国强、刘丽、吴歌、张晓、王建军均为化名)
(编辑:郝成 校对:颜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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