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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暴中的孩子:在沉默中尖叫

作者:杨建伟 发布时间:

家暴中的孩子:在沉默中尖叫

作者:杨建伟 发布时间:

摘要:宽恕父母,但是不宽恕暴力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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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打是突然开始的,我的眼睛登时模糊了,拳头不断砸在我的头上,头发被抓着,动不了,只听见孩子大哭着,孩子父亲喊着:‘你看着你的阿妈!’头被击打的瞬间,我的小便失禁了。” 前媒体人马金瑜为爱远嫁藏区却长期遭丈夫家暴,曾惹人艳羡的爱情故事揭开浪漫的面纱,露出现实的残忍。

除了马金瑜,生活在这个家里的三个孩子也是这起事件中不容忽视的受害人。在马金瑜充满血泪的文章中,她被丈夫毒打的同时,孩子也被要求在一旁看着。性与性别研究专家、中国白丝带志愿者网络发起人方刚的研究表明,中国至少有50%的未成年人在家庭暴力的环境中成长,其中多数人也直接受到来自父母的暴力,而目睹暴力本身就是一种精神折磨。“(这些)会对孩子们的身心健康造成伤害,甚至可能影响他们的一生。”

李呈跟马金瑜的孩子一样,生活在家暴的阴影之下。在父亲长达十几年的家暴中,她承受了无数的辱骂、暴力。这一次,她终于忍不住了。

“今天是你死,还是我死?”17岁的李呈从厨房里拿出把菜刀,冲了出来,直愣愣地对着她父亲。从小学开始,她就一直等待着这天的到来。

“拿起菜刀的那一刻,我是真的很爽。”即使当时整个人都害怕得发抖,李呈还是没有后悔做出这一举动。而她的父亲拿着一个撑衣杆,正准备打她时,被眼前的场景吓得愣住了,一动不动。“他很恐慌,看得出来他也很生气。”父亲没有动手,但嘴里仍然是李呈习以为常的辱骂,那些字眼脏得她无法说出口。

怒气碰撞过后,冲突停止了,李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是父亲最后一次打她。在这之后,两人就像陌生人一般生活在这个家里。但家暴的阴影,在李呈身上却仍未散去。“可能肉体上消失了,精神上很难。”2.png

2013年9月14日,武汉后湖盛世东方小区,一名王姓女子因不堪忍受丈夫家暴,情绪失控,把孩子抱到了阳台上的活动晾衣杆上,要和孩子一起从14楼跳下寻短见,几名邻居拿出自家被子站在楼下当气垫准备接住女子抛下的幼子(东方IC 图)

童年噩梦

记忆里最早的一个画面在陈雪的脑海里挥之不去。5岁时,她躺在房间的床上,外面是父母争吵的声音,甚至还出现了动武的情况。闹剧结束后,陈雪的母亲走进房间里,帮她盖好被子,然后一直坐在床边。借着些微光亮,她看见母亲无声地哭。

“每次想起来都很难过。”但这不是陈雪“噩梦”里的全部。她从小就在家庭暴力环境中长大,目睹了父母之间无数的争吵与打骂,甚至,这些暴力也时常如潮般涌向自己:突如其来的辱骂、挨打、诋毁……她没有抵抗的准备与能力。“上初中之前,我妈几乎天天打我。”而挨打的理由无处不在,全是“东西没放好”等生活小事。一开始被打时,陈雪还会躲藏,后来发现自己越躲,父母打得越厉害,便索性不躲了,只好忍着等他们怒气消退。

每次被打时,薛见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自2000年搬进新家后,薛见的父亲每次喝完酒后都会发酒疯,把她和母亲暴打一顿。当时她5岁,最害怕听到的是,父亲摁住母亲的头,往地上、墙上的瓷砖砸的声音。“砰砰,那种清脆的磕撞的声音。”难忘的,还有地上一缕缕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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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剧照

薛见自己也曾多次被父亲吊起来打,双手被绑住,整个人被吊在一根横杆上。当皮带抽在自己的身上时,薛见只能一边无奈地扑腾双脚,一边喊:“爸爸,我错了,对不起!”无故地认错,是她唯一的求饶方式。她父亲永远只有一句回应:“还敢不敢了?”

“施暴者的目的是实现对受暴者的控制。”在《和家庭暴力说“再见”》中,方刚这样剖析施暴者的动机。而这种控制欲外化的表现可大可小:罚站、下跪、写检讨、关黑屋子、殴打等。尤其是对于女童来说,她们受到的性别歧视、漠视等精神暴力更甚于男童。

十多年来,李呈就处于母亲的漠视与父亲畸形的控制之下。在她眼里,母亲是爱玩的“事业狂”,平日里大多时间都不在家,而父亲则是一个控制欲膨胀的“变态”。上小学之后,每天半夜三点左右,李呈都会被父亲用打、骂的方式叫醒,只是因为后者要检查她的功课。“他就会拿着一本作业啪啪啪地,要不打你的头,要不就是推醒你。”一开始,李呈还会惊慌失措,整个人都蒙了,后来倒也习惯了,只是对此变得麻木,甚至产生出一种畸形的情感:她觉得这是父亲关心自己学习的一种方式。

李呈开始变得神情恍惚,夜里也经常做噩梦,梦见自己一直被父亲打,被父亲骂。现实与梦境交织在一起,家暴成了一个环,紧紧地箍住了李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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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广东佛山,两岁幼童头皮被父亲烧伤(@视觉中国 图)

沉默中爆发

“你多体谅你爸,他不容易。”当家暴的事情在家族中传开时,薛见的舅舅一开始还会短暂地收留她,后来却让薛见体谅施暴的父亲。她纳闷:“我妈和我挨打就容易了,是吗?”

自退伍后,薛见的父亲当过矿上的矿工、安检员、司机,最后一直做保安。当他的兄弟姐妹都在矿山做出一番事业时,只有他仍一贫如洗。相比周围的人,薛见的父亲是一位世俗意义上的失败者,这一点,他自己或许也明白,又夹杂些顾影自怜的意味。“他只会说,别人过得好,我过得不好。他从来不找他自己身上的理由。”

男性气质的焦虑,通过酗酒、压力大等包装,掩盖了暴力残忍的本质。但这不是其暴力正当化的理由。在李呈的房间里藏有许多小纸条,上面写满了“XXX去死”的字眼。那是她父亲的名字。在桌子的角落,她也会写上一个“死”字。“开心的时候写,不开心的时候也写。”有时,李呈一看这些纸条和字迹就会看半小时。“恨意是连绵不绝,从没有断过。”她也尝试跟自己父亲对话,想弄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暴戾,但后者直接拒绝她:“关你屁事!”

终于,李呈忍不住了。2014年,高三的一个白天,她冲进厨房拿出了那把菜刀。

爆发过后是沉默。李呈在那一刻获得了些许的安宁,但仍未从牢笼中逃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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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荒野生存》剧照

自卑侵蚀着这些在家暴中长大的孩子们。他们在学校里不敢跟人说话,变得自闭。然而,他们的这些消极情绪被忽视了。2010年,方刚搭建了一条“白丝带热线”,提供关于家暴的相关咨询与援助。在无数通电话里,他发现在家暴问题上,孩子们的声音缺席了。4年后,他带领了第一期“原生家庭中目击与承受家庭暴力者团体辅导小组”,帮助那些在原生家庭中受过家暴的成年人走出家暴阴影。在这个过程中,方刚发现,受过家暴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大都会出现自卑情绪,甚至往后都很难抹去。“有的逃学、逃家,有的自杀、自卑……出现各种心理创伤、创伤性应激障碍等等。”但有时人们不会把它们与家暴联系在一起。

“杀人了!”小时候,薛见打开窗户,或者跑出家门喊了十多次这句话,后来却被邻居们当成“狼来了”的笑话。至于亲戚们,也对她家家暴一事不太过问。甚至,有时,就连薛见自己都迷茫了。在外,父亲是一个老好人的形象,在朋友眼里是兄弟,在父母面前是孝子,只有在家喝醉酒后才是一个狂徒。“我都以为(挨打)这些事是幻觉,所有人都说他好。”薛见细想,除了家暴一事,父亲在其他方面表现也还好,至少从未在金钱上亏待过自己,出手向来大方。

直到有一天,这些纠结被父亲亲自打破了。当时,一家人正在饭桌上,薛见只是说了一句“你昨晚又喝酒了”,以为女儿顶嘴的父亲就冲去厨房拿出了一把刀,吓得薛见一直后退到门边,靠着门一动不动。他把刀架在薛见的脖子上,刀刃对着她的喉咙,恐吓她:“你再说一句试试,信不信我杀了你?”母亲则坐在一旁,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那一刻,薛见从内心的挣扎里逃了出来,她再也不试图去原谅自己的父亲。“我真的不知道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心理状态,才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么说话?”而李呈的逃离,则是直接与施暴者“断绝关系”。她几乎不再与后者说一句话,甚至连他近几年的样子都不太有印象了。

走出阴影

逃离后,疗愈自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上大学时,李呈一边做快递员、外卖员、导游等兼职工作,一边努力拿奖学金。为了跟原生家庭切割,她早已做到了经济独立。但李呈还和自己的母亲及妹妹保持着联系。她不理解母亲的缺席,但能理解后者作为一名女性追求事业与自由的心。李呈觉得母亲被困在了不适合她的婚姻里,大家都是不同意义上的受害者。“我们现在的关系很好,但这弥补不了以前的伤痕。”

李呈一直以来都想要父亲的一句道歉,但当这一时刻到来时,她却觉得无关痛痒。“对不起,我小时候打你这么多,现在知道错了。”父亲说完后,李呈没有回应。她不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真的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的暴力仍在狂泻,只不过施暴对象换成了李呈年幼的妹妹,而自己内心的创伤一直都在。她还是会梦见自己被父亲打骂、会厌男、会对婚姻有恐惧,处理不好亲密关系……

“原生家庭受暴者的典型特征之一就是很难开展亲密关系。”方刚说。为了帮助部分家暴受暴者面对这些问题,并在研究中总结出普遍经验,2014年,方刚成立了“原生家庭中目击与承受家庭暴力者团体辅导小组”。

方刚在微博上发布了招募组员的消息后,很快就有人来报名了。在确定了10名成员后,方刚开始带领他们进行认识暴力、走出阴影、立足当下这三个阶段的活动,共15个周末。一开始,一些组员对于家暴的认识还存在误区,有人认为家暴是隐私,不应该轻易让别人知道;有人认为受暴者不愿离开暴力关系,说这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事实上,家庭暴力并不是私事。“家庭暴力是对人权的侵犯,社会、公权力应该,也必须进行干涉。”方刚在书里写道,但干涉的方式需要多加注意,谴责受害者是错误的,“不离开是他们的现实选择。有许多受暴者曾多次尝试离开,但是,很少有人能在没有外界支持的情况下做到这一点。”方刚强调,要求“完美受害者”是不公平的,这会打击他们的自信,导致更深地陷入暴力境地。

而要与家暴创伤和解,就得先撕开伤口面对过去。“一堵推不倒的墙”“无处不在的绑匪”,组员们这样形容家暴,足见其在他们心中的可怖。在“走出阴影”这一阶段,方刚设计了许多活动,让组员们面对并说出自己的家暴经历。在“身体雕塑”环节中,组员在回想自己目睹或者经受暴力的场景后,用一个身体姿态来表达内心感受。这时,有人蹲在地上,有人双手抓头、瞪大双眼、张嘴吼叫。这是为了让他们看到自己内在受伤的部分,虽然当事人在这一过程中可能会感到无助、无力,但自我暴露是必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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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完美的她》剧照

有人颤抖、有人流泪、有人崩溃……组员们坐在一张椅子上,他们面对的是一张一样的空椅子。这是“空椅子”环节,每个人面对着一把空椅子,将其设想为自己的双亲,对其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一位组员一直在尝试理解自己那施暴的母亲。在离婚后的的生活里,她母亲把一些不如意发泄在她身上。“她生下我、她照顾我、她伤害我、我伤害她。”最后,她选择了原谅。

有时,痛苦也可以被画下来。通过绘画去表达家暴给自己带来的情绪困扰,具有一定的疗愈作用。一位组员在第一幅画上描绘了这样一个场景:一个漆黑的夜晚,她独自坐在海边,望着远处的一座灯塔。“那是绝望中的希望。”她接着又画了一幅画: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一对夫妻在草地上笑着,旁边还有一只小狗跟着,而他们背靠的大树就是她原来的家庭的象征。这是她的梦想。

15周后,成员们结束了这次试验。据方刚观察,组员们都在不同程度上从家暴阴影中走了出来,获得了内心的和解。他记得很清楚,有位女性先前曾谈过10多场恋爱,每一场的时间都不超过两个星期。而在试验结束后,她维持了与当时的男友的恋爱关系,后来双方还组建了家庭。这验证了试验的部分有用性:“增加自信、学习亲密关系中的基本(处理方法),并且有能力建立亲密关系。”

“宽恕父母,但是不宽恕暴力行为。”方刚说。

(应受访者要求,李呈、陈雪、薛见为化名)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 Vista成长实验室(ID:istaedulab)”,作者杨建伟。文章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芥末堆立场,转载请联系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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