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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硕士毕业了,现在看门。”
“我不要拼命地奋斗,只要快乐地小拼。”
两个月前,豆瓣多了一个“普通学”组,里面有了两万个标榜自己“普通人”的人。发的帖子都与日常生活的焦虑、欢喜、沮丧、确幸相关。尽管上面是五花八门的生活琐事,讨论的内核却是相似的——“我平平无奇,却想拥有自信。”
00后的黑龙江人刘勤说,高三那年他认识到自己是普通人。当时无论他怎么努力,大考成绩都“上不了六百”,目标由华东师范大学的中文系改成中国传媒大学,最后变得更低。他心里攥着的劲终于变成了拳头,将自己击垮。
只能去找心理医生。在这其中,他逐渐转变过去用以和自己对抗的信念。高考成绩依旧没上去,但如今他会说:“当普通人不可耻”。
承认普通并非易事,这对于“普通学”组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正在学习的课题。只是,他们有了共同的目标——在内卷的时代,不要总瞄着成功与否。
先接纳自己——“做一个珍贵快乐的普通人”。
“天才”不再
2020年硕士毕业的李川形容自己在看门,是因为他的工位刚好在单位侧门旁——有内部人员从外面敲门时,他要负责开门。
这是李川学了三年历史学学硕后,考上的月薪四千的事业单位。
一家对外展出古建筑群的博物馆。
博物馆在他的家乡,福建的三线城市。每天走路上下班,准点吃上家人备好的热乎饭菜,周末有空在床上躺着,这样的状态被他自嘲为——“实现字面意义上的躺平”。
只是,这并非过去超过10年他头脑里的理想状态。从初中即设定好的人生轨道里,李川只想考上历史学博士,再当大学老师。
对历史的喜欢源自他小学时阅读的《中华上下五千年》。如今回忆,他想不起痴迷其中的理由,只记得后来一口气在小学四五年级阅读完的《莎士比亚全集》、《金庸全集》,皆因被其中的历史剧情节打动。
沉浸阅读让李川坚定地朝文史发展。在历史学科的专业性上,他“从来自认为可以傲视身边人”。高考时,文科综合选择题拿了满分。同龄人在用放纵地欢愉来庆祝高考结束时,他则去书店买了一整套《资治通鉴》——这是让他愉悦身心的方式。
出于对历史的热爱与自信,上大三时,即便本科专业是中文,他依然决定报考北大历史系。
理由是,“北大历史是全国最好的。”
他也深知自己的弱点,“严重偏科”——致命的英语永远考不过线。一年又一年。李川考了三次北大,还是没迈过英语的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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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北大是考不上了”,李川回忆第三次失败时的内心映照。他说当时的内心波澜不大,但很坚定地意识到,出于对历史的热爱,他一定要有研究生学历。
最终,他报考了福建省某一本院校,用第四次考研的代价换得了该院校三年的历史系学硕。
研究生生涯却成了李川放弃梦想的开始。尽管乍听起来,这样的放弃显得“儿戏”。
和外人述说的版本中,他在研二第二学期着手准备毕业论文始,发现自己写出的学术论文是“垃圾”。
他的依据是,接受过学术教育后,他很难写出符合当前评价体系的优秀论文。这样的自我认知,加上听闻其同龄读博学生延迟毕业的经历,阻碍了他深造的步伐。
还有其他隐秘的因素促使他的决定。
他记得研究生期间,去过北京的国家图书馆查资料。为了节省时间,他连续几天不吃午饭,废寝忘食地沉浸在图书的海洋里。
他因此低血糖,在北京地铁上晕倒。这个经历让从小身体不好的他对自己下了个判断:“我身体体力跟不上了”。
放弃历史大学老师梦,接受自己的普通,在李川学生生涯最后一年,成了他的另一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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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普通也许首先需要面对现实的敲打,那个现实中的自己与想象中总是够不着也摸不着的差距。张雨馨形容,这个过程“令人心碎”,但最终会给予人力量。
从履历上看,26岁的张雨馨在她出生的三线城市同龄人堆里,属于前茅。
父母以她为傲,从小到大,她是学校里的表彰对象,是老师等长辈面前的“红人”。从一所211大学传媒系毕业前,她担任过校级社团的小“领导”,也拿过学院的二等奖学金,是标致的好学生。
有好几次,她的作品——几乎都是课堂作业,被大学任课老师拿去发表在学术期刊上。
只是,越长大,见识的人越多,张雨馨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普通”,并一度抬不起头来。她衡量的标准是外貌,说高中时忙于应付学习,上了大学后才逐渐领悟外表的重要性。
鼻梁上架着的书生气的眼睛框,也一并框柱了她对自己魅力的想象。外貌焦虑严重的两年,张雨馨总是会琢磨,自己的长相在人群里究竟能打几分。她因而养成了个习惯——走在街上会多看他人的外貌和穿搭,再在心里默默给人打分。
评了两三年,最后的结果是,街上大多数女生的分数都比她的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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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问她是否对自己标准过于“严苛”,张雨馨笑说:“不会”。她相信对自己“很宽容”,这样的结论是认真比对过很多人给出的。
意识到外表普通后,张雨馨变得无助。
她小时候总被人说和妈妈长得相似,而现在年近退休的母亲,依旧总被人夸赞气质优雅、年轻美丽。
接受这一来自现实的反驳也花了她一定时间——“原来我一点也没有遗传妈妈的颜值”。
焦虑
普通意味着什么?对很多认为自己“普通”的人而言,最多的回答是“平凡”“不特别”“无趣”。有些人还把普通和“出人头地”相对,认为竞争失败者才须接受自己“出厂”普通的设置。
高三以前的刘勤正是后者。他出生在东北的普通家庭,高中以前家里连电脑都没购置。从小到大,刘勤父母给他的教育都是:“学习、前程最重要,其他一切均为此让步。”
高一时,因为在一次成功的考试后对父亲提的一句:“用手机上网课太累了。”手头并不宽裕的刘勤父亲二话不说,购置了一台平板电脑。
刘勤至今还对这个举动印象深刻:“这(平板)是专门给我的,让我用的。”
《请回答1988》
学习刻苦的他考上了市里唯一的重点高中,位于离家很远的郊区——全封闭军事化管理,模式类似于毛坦厂中学。他在里面每天与同龄人为前程争分夺秒。
当时,他最讨厌的词语叫“人穷志短”,秉持的信念是——“和自己对抗,克服奸懒馋滑,当一个做事情的人”。
这样的信念在高三以后被打击得不成形。高三第一学期精神的高度紧张,让他几宿几宿地失眠。高一高二大考六百分以上的分数再也回不去了,几次模拟考都是“5”字开头。心情陷入极度抑郁时,他和父母较劲,与同学产生膈应,总会冒出“这么活着干嘛”的想法。
那段经历的黑暗让刘勤想过自杀。在收集中,他主动提起看到新闻中自杀少年监控时的感同身受。
直到意识到真的生病了,高三下学期去看心理医生时,他才慢慢在对方的引导下,愿意面对“普通”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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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习惯打一长串字回应当时的领悟。
“从前我就爱逃避。因为眼下的生活太痛苦了。你让我去想,很多事情我无法对抗,能怎么办?就是窒息感。”
但现在,他说最多次的词语是——“承受”,“普通人的生活很大的特点是好坏各一半的,得学会承受。先面对生活,你才能有解决问题的力量。”
认清这些后,刘勤调整了目标——连考上中等985院校的目标没实现也变得平静。他现实了些,选择了一个“不喜欢也不讨厌”,但未来能改善家庭的专业——牙医。
与刘勤相似,中央戏剧学院的在校生戴乐也经历了讨厌“普通”到承认平凡的过程。
戴乐没上大学以前,便认为她与同班同学不一样。他人努力为成绩拼搏时,戴乐会坐在教室里思考努力的意义——越想越想不明白。她自称是个反传统框架的人,同样的习题做对一次不会再练习第二次,如果认定事情多余便不再付出。
被中戏戏剧文学专业录取后,戴乐也越发追求特立独行——这是她理解的艺考生的气质。
她还在大学期间喜欢上了一个男孩——他在人群中同样显得特别。学霸光芒,在她羡慕的中国人民大学念哲学,“像韩剧《请回答1988》的阿泽。”
因为心动的人,戴乐在那段时间焦急地想摆脱普通,用身上的特别来吸引男孩的眼球。
《请回答1988》,阿泽
她形容那段时间的挣扎——“在艺术类院校,大家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和别人一样,试图做一个不被世俗眼光局限的人,却发现早有人这么做了。当我因为焦虑开始吸烟,想在混乱中用外力找到平衡,却发现学校有一半是老烟鬼。”
她最终在一堂写作课上被老师的批评点醒:“别以为你写的人很特别。”
要和“普通”和解,她慢慢意识到。
她也给出了自己的批判:“所有人都刻意追求特别,最后的结局是一排陌生人站在吸烟区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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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纳
豆瓣“普通学”小组从3月底创建,未过一周即有组员1000人。创建小组的组长“无语”在简介上写:“我们虽然平凡且普通,但我们生活却快乐”“抱紧你的我,比国王富有”。
在组内讨论里,普通学常被放至与优秀、成功等定义共同比较。有人也提出疑惑:“成功学单一了成功的定义,也给追寻意义设限,优秀学则是精英的所有物,不属于大多数人。作为芸芸大众中的普通人,我们该如何找到意义寄托呢?”
接纳普通,并从中找到对生活的意义感,是进组的“普通人”都在探索的命题。
在一所双非院校的刘勤常听北大同学的抱怨——不快乐。北大的学业压力不是主要的,“他就感觉没有生活,虽然也不痛苦,但就是没有幸福感”,刘勤说。
刘勤也因为认清普通,在大一刚入学时,放任自己不学习,变成“咸鱼”。
漫长的空虚感和彻底消逝的意义感蚕食着刘勤最早的大学生活,他最终发现“做人是无法忍受这样的”。
他给出得到结论的理由——“人的生命里就有一种不被动活着的欲望”。意思是,即便成为失败者,也是在费尽心思向上生长无果后,而不是躺平放弃。
普通学小组相关讨论
对于成功的反面,“普通学”组员里也多次厘清——普通学不等于丧。一个精华帖子强调了失败学与普通学的区别,称“失败学是躺平,类似犬儒主义;而普通学是让人爱自己,再继续慢慢努力。”
张雨馨也经历了放下对自己长相“很普通”执念的低潮期。她以前总觉得“各方面都不会差”,到大学慢慢认知自己是个“看上去毫无亮点”的普通人。再到她开始上班,认为自己“哪哪都不如别的女孩”。
路上见到养眼的情侣,张雨馨会下意识瞄女方的长相,再得出一个很悲伤的结论:“女孩子真好看,怪不得我交不到男朋友。”
那段关于外貌自卑的时间状态很糟糕,张雨馨形容,每天一个人回到出租屋,关上房门,像莫文蔚《阴天》里唱的,在不开灯的房间,感受独处时百无聊赖的空气。
不想出门,也不想接触人。朋友圈关闭。
现在再回想,她一下记不起具体哪一瞬间她决定欣赏自己。
最后,她还是归因于生活中其他普通人对她的治愈和“救赎”。
关闭朋友圈的日子里,她开始注意身边的人,才知道楼下打扮靓丽的花店老板娘,其实每天一人打理花店工作超12小时。去公司隔壁人均近百的餐馆吃饭,她才发现开朗的老板一只手空空的袖口。
国产剧《北京爱情故事》
她决定朝平地里看,而不是仰视社交媒体里“一切皆美”的丽人——这让她重新获得欣赏生命的能量。
她不再纠结于和别人相比是否好看,生活也和以前无异:没有刻意学化妆,也没买名牌包装饰自己。但她认为一切都“变得自如”。
和普通和解后,戴乐也发现,自己的笔下能写出很多鲜活的人——出轨的中年女人、19岁未婚生子的农村女孩。
她们都被生活琐事困扰,人生看起来很黯淡。
但戴乐说,她在爱着这些黯淡的人。
(应受访者要求,上述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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