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的运煤车
芥末堆 一辄 7月19日 报道
“‘鸡娃’是啥?”
这是镇上的父母在接受收集时最能问的一个问题。在镇上多数人的眼中,教育要顺其自然,比起给“后天努力”赋予一种神话色彩,人们更愿意相信孩子“生来如此”。
小镇地处内蒙古西南部,地形较为封闭,四面多低矮山脉。20世纪80年代,随着国民经济发展,国内煤炭需求量不断增长,小镇所在地的煤田被列为国家重点能源建设项目。自此,小镇一路高歌猛进,经过20年来的发展,从过去的村庄变成如今常住人口达3万人的城镇。
然而,经济的腾飞却没能带动教育实现发展。无论是近几个月各地频频下发的教育政策,还是内卷带来的持续性育儿焦虑,都未曾打破小镇原有的宁静。彷佛周围的山脉和东边的黄河为把镇上的人与外界隔绝,任凭它风云变换。
“小镇的日子就是这样,大家一眼就看到头了,一切都在可控范围之内,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无论教育政策变不变动,这里的孩子都赶不上大城市的孩子。我还是希望我的女儿自由一点,能做她想做的事情。”85后母亲黄薇说。
煤炭筑起的小镇中是顺其自然的父母们
镇上的生活是波澜不惊的。这里大部分孩子报的补习班不会超过三门,周六日会花费大量时间去位于小镇中心的友谊公园闲逛,与城市孩子之间激烈的竞争相比,这里的孩子显得悠闲而随意。
小镇是当地旗政府的驻地。1986年,经煤炭工业部批准,当地建立起了一个专门进行煤炭开发的大型国企,也是镇上最大的能源企业。煤炭开采及其附属工程建设带动了小镇的兴起。
一位在企业里干了三十年的员工说,“镇子还在建的时候,我们公司就过来开矿了,开矿需要从各地招揽一些人才,所以现在镇上的很多人以前不住在这儿,都是后来从四面八方迁来的。”
每日,当小镇还在沉睡时,拉煤的火车便已从横贯东西的铁路上驶过。这条专门为运煤架设的铁路已然成为小镇的地标性建筑,它连同南边的友谊公园和北边的菜市场陪伴着小镇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长。
横贯小镇东西的铁路
住在友谊公园西边学区房里的王霞是小镇那所著名的能源企业的员工之一,她的儿子目前就读于镇上最好的初中。正在上初一的儿子每天下午放学回家后最多用一小时就能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剩余时间则用来读课外书、看电视或者玩手机。“我让他补补课,他不听我的,他一直都不会学习,我说他也没用,都是我小时候没管他,他习惯没养好。”
在王霞口中“不会学习”的儿子并非中学里特立独行的存在。这所中学的一位老师表示,通常情况是班上只有几个尖子生竞争激烈,即便班里大部分学生多少会报一两门课外补习班,但很多人还是对学习不太上心。
同样不怎么上补习班的还有刘杰的女儿,不过这并不完全是女儿的意愿,而是刘杰觉得镇上的补习班都不正规。“这儿哪有啥正规的培训机构,很多都是私人开的。我女儿喜欢画画,我就给她报了一门美术课,每周日上一节。美术班是一个20多岁的小姑娘自己办得,我听熟人说这个老师教得还不错,就把小孩送去了。”
刘杰是铁路上的一名普通职工。从技校毕业后,他一直在自己的岗位上踏实工作。刘杰的女儿下学期就要上二年级了。比起校外培训机构,他更加信任学校老师,这也是镇上父母最普遍的态度。
不过,镇上一所英语教培机构的校长严敏表示,镇上有办学资质的教培机构共计100家左右,并没有人们想象得那样少。只不过正规的教培机构分布零散,很多都分布在远离居民区的高速公路附近。她抱怨,“这里的家长都非常懒,虽然有一部分家长还是重视教育的,但认知水平普遍较低,消费上也不愿意多投入。”
严敏开英语教培机构已经快20年了,用她的话来说,小镇的教育事业推进得太慢了,20年来培训机构开了不少,可是家长的观念却没啥太大变化。
“可能不是认知水平低,也不是不愿意多投入。”黄薇坦言,“小镇悠闲自在的氛围和良好的发展状况让很多人心态放松、心情平和,大家不会把生活的重心压在教育上。”
黄薇是85后,大学一毕业,就从外地回到小镇,和王霞就职于同一家企业。黄薇的女儿目前在上幼儿园,女儿每周日上午会上一节一对一的钢琴课,下午继续跟着老师学习乐理知识。她希望女儿能坚持学习钢琴,一辈子好好培养一个兴趣就够了。
针对女儿的教育,黄薇曾认真地做过一些规划。考虑到现状,她觉得女儿无论是去大城市打拼还是回乡来发展,她都支持。小镇所在旗县的GDP在全国旗县中排名前十,大城市待不下去的话,回镇上也是不错的选择。
黄薇觉得,“小镇的日子就是这样,其实不用多想,因为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大家一眼就看到头了”。黄薇的父母曾经望女成凤,给她制订过考上清北一类的目标。可黄薇在上学时发现,自己根本成为不了那样的人。
“只能说在每一个父母眼中,孩子都是人中龙凤,但实际上大多数孩子最终都是普通人。孩子即便在外边儿留不下来,小镇也是她的退路。”
政策之下,无法传递的焦虑情绪
当“双减”政策令这个夏天多出许多情绪时,镇上教培机构的校长和老师们也同样如此。
除隐藏在居民区内的私人补课班外,镇上正规的教培机构大多以地方性连锁机构为主,规模都不大。学科类的教培机构一般设置四到五个班,每个班30人左右。
2018年,当地教育局曾经大规模严查了一次教培机构,但在整顿之下,镇上反倒开了很多新的培训学校。一般来说,只要消防安全通过了,教育部门就会给机构办理办学许可证。“这也是令教培从业者稍感安慰的地方,小地方人情味重,分管领导比较善良,最近一段时间只严查了教师资格证和消防安全。”严敏说道。
“双减”政策或许有所不同。严敏表示,万一暑假不让补课,那一大部分教培机构就经营不下去了。她着急道,“要是教培机构都没了,那大家靠什么吃饭。大城市的教培市场确实太乱了,主要让资本裹挟的线上教育给搅和坏了。”
同样的焦虑却无法从分布在边缘的教培机构,传递到坐落在镇中心的几所中小学内。无论是面对教培机构的整改,还是面对上课时间以及作业量的调整,家长和老师都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坦然态度。
刘杰的女儿上学比同龄人早,学习也有些吃力,但他对此并不着急。刘杰说,自己每天会安排女儿做一些题,有时女儿也会听听抖音上的免费公开课。“孩子还小,不能给她太多压力。”
在查完“鸡娃”这个生僻词后,刘杰诧异道,“我感觉大城市的家长太神经质了,如果这样对孩子,孩子现在不会快乐,将来还会非常脆弱。孩子要多活动,尤其是低年级孩子,要多活动,少学习”。
谈及对女儿教育的长远规划时,刘杰表示,顺其自然最重要,孩子要学习,但也要快乐生活,不能因为学习压力大而产生厌学情绪。他希望女儿长大能留在镇上当个幼儿园老师,镇上经济条件目前较好,发展前景也不错。“朴朴素素。勤勤恳恳地干一辈子也挺好的。”
刘杰女儿的画
不过,黄薇认为,无论是学校管理是否严格还是教培机构能否开课,这些都不是问题关键。
“关键在于大城市的资源本身很丰富,即便学校的作业减少,教培机构不上课,城市孩子还是可以通过其他途径获取优质资源,但像我们这个小镇,‘双不双减’没什么区别,这儿的孩子跟城市的孩子依然差距很大。”思考了几秒后,黄薇又认真说道,“大城市的压力太大了,我不太想让我的孩子接受城市孩子那样的捶打”。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能保持平静。王霞的焦虑会在儿子不听话时浮出水面。“我对教育局的政策不太认可,现在老说减压减压,不让孩子上课、不让孩子多学习,你说不好好学习哪来的成绩?孩子毕竟是孩子,哪有那么自觉?”
她的忧愁似乎并没有感染到儿子,在重点中学上初一的儿子没事做就翻翻书,和班里同学说说话。班里的老师表示,“对孩子而言,作业负担这阵子确实减轻不少,至于其他事情,我也不了解,老师天天忙得开会、忙得整理材料,工作哪会因为政策而改变什么?”
在一些老师看来,“五项管理”下来后,学校里孩子负担减轻了是一件好事。今年上半年,教育部相继印发了一系列文件,提出中小学生手机、睡眠、读物、作业、体质管理“五项管理”规定。
“既然学校学习的时间变短了,那么家庭教育自然会跟上,这时候比得就是谁得家长更上心,谁家的孩子更自觉。”镇上一位小学老师说道。
即便生活无法掌控,也依然不失欢悦时刻
镇上除了两所重点中学,还有很多普通中学。一所普通中学的校长表示,最令他无奈的是自己所在的学校中有90%的家长都不重视学生学习。“家长们不是从农村里出来的,就是一些征地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都没什么文化。”
一位迁入镇上的人提到,小镇在靠煤炭发达前,为了开矿,政府征了很多土地,有很多征地户现在依然生活得很富裕。他们早就给孩子攒下了钱,孩子以后只要留在镇上,就基本不用为吃穿发愁。
“这些征地户都没什么文化,大部分是从农村里出来了,要说重视教育,还是这里企业的人重视。煤炭企业毕竟是大型央企,里面的人文化素质都不低。”
既不在能源企业工作,也不是征地户的林媛并不赞同这一说法。尽管不知“鸡娃”是什么意思,她天天都会上网按时听她口中所谓的“教育专家”的课。
“课程时间不长,干家务的时候顺便就能听听。”林媛说道。她的女儿喜欢做手工、看闲书、搭积木。每天放学后,女儿会去一家私人办的补习班学习一小时,剩余时间则会做自己喜欢的事。“专家说了,要尊重孩子的意见,不能给孩子报太多补习班,要以学校教育为主”。
她也有对教育烦心的地方,“自己的女儿在上小学四年级,房子也不是学区房。自己虽然想要孩子上好学校,但得靠孩子自己努力,自己也得给孩子找找关系。”
即使自己的工作不像央企的人那样有保障,女儿的升初中的事情也还没着落,但林媛认为生活依然有很多欢悦时刻。
林媛平时喜欢吃零食,喜欢去镇中心的公园散步,喜欢陪着女儿搭积木。在最近的朋友圈照片中,照片里是女儿给自己煮得饭,最常见的是鸡蛋炒米饭、面包片夹榨菜以及小米粥配白馒头。
林媛女儿的手工作品
林媛在幼儿园工作的朋友江红就没有她的好心态了。江红时常会为在上四年级的儿子发愁。“今年划片,我们家划到一所很不好的初中,我正想着在重点中学附近买套房。”
镇上的学区房平均10000元一平米,高一点的达到每平米11000元,普通的毛胚房大概每平米在8000元左右。一位当地人介绍,镇上的房源不紧张,有很多人选择在孩子上学前买一套学区房,等孩子上完学再卖掉。“普通人好好工作攒攒钱,是能在孩子上学时买到一套学区房的。”
江红的父母住在城镇周边的村子中,从小对江红没啥太大要求,只说尽力就好,可从事教育工作的江红却比较重视儿子的教育,想让儿子尽量读个好初中。好在江红的儿子也很自觉,天天放学回家后主动学习半小时,再用半小时练习吹笛子。
江红儿子的脑袋里时不时会冒出一些宏大的志向。“他前几天跟我说要考个清华,去北京读书呢。”江红谈到这些时,笑得合不拢嘴。
严敏近期正四处打问教育局的政策,仍在为未来的不确定性而忧虑;刘杰准备着给女儿好好制订一个学习计划,尽管以前订的计划没有一个能完全执行下去;王霞除了跟儿子继续斗嘴,每天还照旧抽空和朋友们玩玩麻将;而刚组织完公司大型党建活动的黄薇,则准备好好休息一下。
闲下来后,黄薇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条视频,视频中的小女孩穿着粉色的上衣,身子小小的,坐在反着光的巨大钢琴凳上,两只小手正用力地敲击着琴键。视频底下配了一行文字:每天清晨被琴声叫醒,妈妈好开心!妈妈会永远支持你,希望你忠于所爱,乐在其中。
黄薇、刘杰、王霞、严敏、林媛、江红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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