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视觉中国
“新学期,下班更晚了,我的孩子才一岁,我上班时孩子还没醒 ,下班到家孩子已经睡了。作为新手妈妈,好愧疚。”
“我在全封闭寄宿学校,开学忙到哭了好几次,刚放完产假,回来就当班主任了。我们全寄宿学校的班主任工作时间特别长,工作内容特别多,特别繁杂。”
“焦虑到失眠,听见宿舍的敲门声和微信提示音,都像是恐怖铃声。不敢生病、不能请假......”
老师们,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不幸福。秋季学期开学,“双减”新政正式落地学校,老师们又迎来一轮新的挑战。
但这种挑战真的只是教师们需要应对的吗?
我们总是知道,不幸福的家庭很难养育出幸福的孩子,可我们却总是忘记,不幸福的教师,也很难教出幸福的学生。
正如钱理群先生所讲,我们诚然要为学生减负,但为什么不首先为教师减负呢?社会转型必然伴随时代焦虑,教育转型带来的阵痛,也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
新正视教师的幸福感问题,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为紧迫。
身为教师,可以倾吐不幸福吗?
微博上有个“为人师bot”,账号简介里写着“全球教育工作者匿名互助会”,粉丝数33万,内容多为粉丝投稿。
外滩君滑过几屏,有实用干货分享帖,也有专业经验交流。但更多的时候,这里像是一个一线老师们的“情绪调频所”,记录着大大小小、形色各异的悲欢。
有被学生稚嫩暖心的小举动温暖到的幸福瞬间,也有在反复琐碎的沟通中忙到崩溃的绝望,有被误解时的委屈和无奈,也有教学小有成效时的满足......
博主本人也是一位老师,运营这个账号,就是想让同行们能有一个平心静气好好交流的地方。这一年,他“明显感觉到,负面情绪的帖子变多了”。
博主也纠结过,这些要不要发出来,但想来想去,“如果这里都没有他们说话的空间,那么他们又能去哪里倾诉呢?”
工作辛苦、生活压力大的“社畜”、“打工人”们,尚且能自嘲、吐槽,自我消解一些痛苦,但教师却是一份“闪着光的职业”,在被歌颂伟大的同时,似乎也被剥夺掉了一个普通的现代人诉苦的权力。
然而,教师可能真的在变得越来越不幸福。CSSCI期刊《心理学报》刊登的一项研究指出,近20年来,我国教师的“主观幸福感”逐年下降。其中,相较于高校教师而言,中小学教师的主观幸福感下降趋势更加强劲。
外界看来多少觉得不可思议,稳定,人际关系简单,还有寒暑假,怎么可能这么不幸福?可能少有人知道,老师们其实也有“开学综合症”,甚至比学生更加严重。临近开学,老师们开始失眠、大把大把的掉头发、突然崩溃大哭,陷入一种几乎不可自控的负面情绪中。
全社会的教育焦虑,最终都汇聚在学校,也就不可避免地落在了每位一线教师身上。
朱老师在上海一所公立学校教小学数学,老师们要比学生提前一周返校,这一周往往比开学后还累,今年又因为新政要做更多准备。
整理资料档案、申报课题、打扫卫生,还要开家长会一遍遍地讲“双减”,“上海那两天特别闷热,每天一身臭汗,精神也不好。”
开学后,上班时间也变长了。
今年9月开始,所有义务教育阶段的学校要推行课后服务“5+2”模式,朱老师所在的学校也延迟了放学时间,3:30-4:30,学生进行体育锻炼、完成作业,所有老师都要留校。
之后,学生安排自主活动,就需要老师们轮流值班,负责当天托管,就会比平时晚两个小时下班。“以前学生3:30放学,我们4:30下班,这中间还能做一点自己的事情,写写教案、备备课,现在下班时间晚了,而且这个调整的时间也没有了。”
朱老师就职的学校要求老师7:30上班,她每天6:00起床,6:30就要出门,每天都“忙慌慌”的。
除了时间,工作性质本身也让老师们承受着更大的身心压力。
尤其是担任班主任的老师,基本上是“007”工作制,他们并没有一个能理直气壮地脱掉“教师”身份的时间节点。越是负责的教师,越没办法回避这些琐事。家长们随时都会发来消息,学生也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状况发生。
即使是外人最羡慕的寒暑假,老师们也可能随时被叫回去,所以“旅游也不敢走太远”。
Yuki在北京一所公立学校教初中生物,由于不是语数英这类“主课”,她一共要带6个班,一周18节课,换算下来,每天都有整个半天是在上课的。
“每个45分钟都要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自己要梳理思路、输出信息、观察学生的行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三个45分钟下来,真的是想象不到的累。”
做班主任,Yuki更容易面临“累到崩溃”的瞬间。
“刚带班那会儿,每天晚上都在哭,后来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就想去做心理咨询。但问下来咨询费太贵了,所以后来也没有去。”Yuki的声音充满疲惫。
为什么教师幸福感,不只关乎教师自己?
今年,Yuki带的班初二了,在做班主任这件事上,她终于有了一点“捋顺”的感觉。她开始接纳自己的不完美,也在这些不完美中去发现更多教育的契机。
“我理想中的班级,就是那种自由平等的、开放的师生关系,但民主要时间啊,有些时候我还是忍不住会着急。”还有一次,Yuki跟学生闲聊时,无意的小玩笑戳到了一个孩子的痛处,她看见那个孩子低下头偷偷地流眼泪,自责一下子涌了上来。
“想来想去,我还是当着全班的面向他道歉。是老师做错了,应该向你道歉,请求你的原谅。我们每个人都会犯错,问题是我们如何面对自己的错误、面对别人的错误。我希望我能做个好的示范。”她说。
尽管有这样多的不幸福,在提起本职的教学和他们面向的那群孩子时,老师们又很难说出这份职业是不幸福的。
幸福感,还有一个更学术的名字,叫做“社交和情感能力”(SEC, Social and Emotional Competence)。
在过去几年,随着青少年心理问题频发,它常在学生的全面发展中被提到,但即使在这个语境下,教师们有没有足够充沛的社交情感能力,让这种能量在教学环境中流动起来,进而影响学生,似乎也没有得到充分的探讨。
事实上,教师幸福感所产生的影响,远比我们想象中要大。
今年,OECD发布的《高质量教育需要教师和学校做些什么?(Positive, High-achieving Students? What Schools and Teachers Can Do)》报告中指出,教师行为会影响学生学习成绩和社会情感发展。
除“课堂实践”一个直接影响因素外,还有6个间接影响因素,分别为“教师特征”、“入职动机”、“入职前教育与培训”、“幸福感和工作满意度”、“自我效能感”和“工作时间的使用”。
亦有研究表明,教师幸福感不仅与教师自己的身体健康有关,还与学校的稳定性、教学效果和学生成绩有关,并且,教师的情绪和压力水平也会直接影响学生和其他教师的情绪和压力水平。
换句话说,只有真正身心舒展的老师,才能教出真正内心充盈的孩子。
“那么,教师的不幸福,究竟是怎么产生的?”外滩君向上海师范大学社会学系系主任、美国佛罗里达大学文化人类学博士邢海燕教授请教。
“以现在学术界比较普遍公认的说法,职业幸福感有这样三个维度:自我价值的实现程度、组织的支持程度、社会的认可程度。”
自我价值,其实是个因人而异的问题。但普遍来讲,教师在这方面的确背负着更大的压力。
“教育,尤其是育人是一件需要长期投入的事。它不是完成一个KPI,今天做好一些事,明天就能看到什么量化的成效。而且,即使是看到了成果,某个孩子变得特别好,这也是多方面作用的结果,对我来说,价值感没有那么明确地到达自己这里。”
Yuki说,特别想做好,但并不确定自己做得到底好不好的这份心情,就很痛苦。
而组织的支持程度,则是另一个复杂而庞大的问题。过多的行政工作经常让老师们怀疑自己是“财务”、“服务员”还是“秘书”,就是不像个“教书的”。
之前,还有一项针对实习期教师的调查研究发现,老师们花在课程计划上的时间越多,他们的压力反而越小。
邢海燕教授曾在国外教过几年书,也看到一些可供国内参考的经验:比如说,大学里的每个系会配一到两个专职秘书,绝大部分行政工作就由这位专门的行政人员来做,老师们就专心做好教学;再比如,很多事可以电子邮件的形式通知,省掉许多会议时间,也提高效率。
社会的认可程度,可能是教师们“越来越不幸福”的关键原因。
朱老师有一位快要退休的老前辈,眼见几十年来职业处境越来越复杂,也偶尔感慨,“现在的教育环境,早就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都在变化中焦虑,都在提意见,都在等着对老师抽检。
提高教师幸福感,我们能做些什么?
祛魅这个职业,重新建立平等的对话关系,是我们能踏出的第一步尝试。但让改变真正发生的,还是在每一个真实的人身上。
学生其实往往是最让老师感到幸福的。真的有许多濒临崩溃的瞬间,是一些关于学生的细枝末节,让老师们重新找回了能量。尽管每天调皮捣蛋,状况百出,老师们在聊起他们时就不由得柔软起来。
Yuki还说到了一个经常让她生气的学生,“特闹腾的一个小孩儿,真的每天都要被他气到。但育人嘛,这种孩子就是需要老师更多关注和费心,所以我也跟他交流比较多。”
之前一次圣诞节,学校给每位老师发了一个小礼品,小礼盒里装着一只苹果。然后这个学生看到了,就跟Yuki要走了这个盒子。“第二天,他用那个盒子,包了一个新的苹果送给我,真的好意外。打开那个盒子,苹果还有点摔到了,但握在手里,真的觉得好幸福。”
但课堂之外,教师们往往还要应对大量的学校工作。
《教师幸福感:学校如何关注、培养、维持和促进》一书中,向学校建议,可以从这样一些问题的思考中来开启对教师幸福感的重视:
教师如何定义或描述幸福感?教师如何评价他们目前的幸福水平?
师们是如何应对压力的?
教师如何评估自己的工作/生活平衡状况?
身为学校领导者,可以做些什么来缓解教师压力?
教师是否获得了专业成长?教师是否觉得自己的专业发展得到了支持?
教师合作的频率如何?合作的效果如何?
教师们有没有被欣赏的感觉?他们是否觉得好的工作收到了回报?
教师们有觉得获得支持吗?他们还需要哪些支持?
教师之间、教师与领导之间是否存在信任感?
每位教师都知道并愿意为学校愿景努力嘛?
教师在他们的教学方式上有自主权吗?教师在全校决策中是否真正有参与感?
最后是家长。在“为人师bot”的投稿里,“班主任”是最高频的不幸福关键词之一,就是因为这个身份会让他们成为“家校沟通”的那个关键人,而这件事让老师们无时无刻不处于一种“战备状态”。
“教师和其他职业是有区隔的,有文化区隔,也有心理区隔。如果家长每天只是单向地关心我家孩子今天在学校怎么样,这个区隔会越来越深。
如果是找老师好好聊聊,也能真正了解老师所面临的一些问题,孩子最近怎么样?我们家长能怎么跟学校更好地配合呢?只有这种平等的、有效的对话,才是真正的沟通。”邢教授说。
“教师是有职业光环的,其实也是外界对教师这个角色的一种社会期待,就是说,公众会直接把这个角色的一些标签代入到你这个人身上。”
邢教授说,“确实现在,教师要背负的期待太大了,而这种期待背后,其实是这个时代需要大家一起去面对的问题。”
“大家都是普通人,除了工作的压力,老师们也有买房的压力,有养育孩子、赡养老人的压力,也需要照顾好自己的生活。在这一点上,我们没有分别。”
说到底,教育还是大人们站在一起,陪孩子们共同克服这个时代。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外滩教育”(ID:TBEducation),作者张楠 ,编辑Amanda。文章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芥末堆立场,转载请联系原作者。
2、芥末堆不接受通过公关费、车马费等任何形式发布失实文章,只呈现有价值的内容给读者;
3、如果你也从事教育,并希望被芥末堆报道,请您 填写信息告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