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江边驻足的人 李梓毅/摄
“恍惚”是林潇在“双减”之后的最大感受。
“真的就像小红书和微博上大家说的,‘时代的一粒沙,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从今年7月份入职一家主打外教授课的在线少儿英语机构到公司解散,期间只有短短的一个月,而林潇感觉自己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每天都在见证历史。
2021年7月24日,“双减”政策正式落地,万人校招、股市上涨、企业融资的消息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降薪裁员、关停业务的新动态。这个曾经吸纳大批毕业生的行业,现如今却在短时间内释放出大量从业者。文雯所在的教育公司从9月份到现在已经过两轮裁员,在此次变动中被裁的同事还有尚未找到合适工作的。
离开教培之后,众人何去何从?留在教培的人又作何打算?行业大变局之下,身处其中的教培人不得不思考几个“终极问题”:我是否真心热爱这个行业?我适合做什么?如果跨行换行业,我能去做什么?
大潮涌来,千万人跻身扎入行业;潮水退去后,赶潮人寥寥,有人搁浅于滩上,有人选择留在岸边观望。
入行一个月,仿佛经历了一年
林潇是在今年7月份进入教培行业的。尽管此前关于“双减”的传闻早已沸沸扬扬,但作为教培新人的她并没有关注到,有的教育公司已经开始关停启蒙业务、裁撤员工,甚至直接退出教培行业,唯一看到的是行业招聘依旧。
英语专业出身的林潇在公司担任外教管理员的角色,专门负责与授课的外教老师对接工作、管理课程。每天能够和外教用英语对话,让自己的专业所长发挥作用,是这份工作对她最大的吸引力,公司多为同龄的同事和融洽的工作氛围也让她庆幸自己终于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
在来到这家教育公司之前,林潇曾在国际邮轮上当海乘,受疫情影响,旅游业尤其是出国游受到重创。如若像往常,海乘下船休息两个月之后就得继续出海,但这一次却整整休息了一年多,“那时候差不多也相当于失业了。”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这一次又是一个行业的(巨变),感觉整个行业都要没了,觉得自己有点难。”
7月24日,“双减”意见正式出台,当天看到新闻的林潇在工作群里问,“这个政策和我们有关系吗?”她得到的回复是,“应该是有的。”
“双减”意见提到,“聘请在境内的外籍人员要符合国家有关规定,严禁聘请在境外的外籍人员开展培训活动”,这一条规定直指依靠外教开展教学活动的各家教育公司,包括林潇所在的企业。
很快,公司开始第一批裁员,林潇打听到的结果是:只留下核心员工。裁员潮已然掀起,“每天都会看到有人离职。坐在你对面的人今天走了,坐在你斜对面的人明天走了。”
而至少到2021年年初,在线教育仍在蓬勃发展,各家为抢占市场份额,纷纷出高薪招兵买马,储备服务能力。《2020年中国本科生就业报告》显示,第三产业在阶级结构中的比重稳步提升,为毕业生就业发展提供了更多选择,其中教育业是吸纳本科毕业生数量最大的行业,近五年就业比例增加最多。在2019届本科生就业量最大的前50位行业中,中小学教育机构以9.9%的比例位居第一。
林潇以为,自己是公司新员工,没多少基础和积累,大概很快也会收到被裁通知,数日过去,却只见身边同事一个个离开,自己竟成为“幸存者”。仔细一想,或许是一张教师资格证暂时保住了她的职位。
一天,部门经理和BP约谈林潇,“两个人对着我,比较严肃,就问我要不要转岗区、去做中教老师,那边比较需要人。”上司明确和林潇表示,外教管理部门只会留下一两人,且不一定留得下。林潇一想到新工作是月初才确定下来,再在大热天里到处找工作也怪折腾的,隔天就转到中教部门。
转岗不到一天,公司前端销售部门被解散,三四百号人收拾东西回家,林潇还没把新位置坐热乎又因公司决定转型做成人教育被转回外教管理部门。“回去之后大家就说,这次终于可以放心工作了,开会也说公司之后不会裁员了,为了稳定军心,还提前了四五天给我们发了工资。”
然而,多番尝试后,公司终究还是走不下去了。转岗约一周后,教研部门被解散,林潇和同事逐一被喊到办公室,当天就办好离职手续收拾回家。“好不容易有一个公司,各方面我都很喜欢,经理、老板也喜欢你,发现终于有人能够认识、肯定你的价值,给你平台去发展的时候真的很感激,但它又突然没了。”
一天傍晚,林潇和朋友到江边散步,突发感慨,“杭州那么大,有那么多工作,我们却找不到合适的平台。”
离职之前,林潇拍下杭州城市夜景 受访者供图
“当时我就想,如果公司发展好一点的话,我可能会一直待在这里。这是第一家让我有这种想法的公司,但没想到这是最短暂的一份工作。”从入职到离职,林潇还差一天才在这家公司待满一个月,却恍惚觉得自己已经过完一整年,期间还有不少时间在不同岗位上流转,“完全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问题留在“双减”之后
“双减”之后,转型和裁员一度成为教育行业的主要话题,在微博、脉脉、小红书等社交平台的搜索栏输入“裁员”二字,教育公司的名字如列表般出现。
据媒体报道,在本轮行业震荡中,新东方裁员四万、高途裁员比例达50%以上,作业帮、猿辅导、掌门教育等头部公司也相继传出裁员消息。更有收到offer的应聘者准备好入职材料,临门一脚却被通知暂缓入职甚至直接毁约。留下来的人也只是暂时“安全”,一名高途离职员工向芥末堆透露,“双减”落地后,除了裁员外,高途老师的60万年薪也被腰斩。
大变局之下,有人拿着N+1的补偿开心地给自己放了个久违的长假,而更多人开始陷入漫长的等待和困惑中。
离开教育公司之后,林潇在日记中记录下自己的内心活动:
“8月13日 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8月19日 是只有今年这么难,还是每年都这么难。”
“8月25日 能等到一个好的结果吗。”
对于叶丹来说,突如其来的变动则让她开始重新思考:要继续留在广州工作还是回到家乡的三线小城。
叶丹原本在广州一家在线成人英语培训机构当助教,“双减”是一份针对义务教育阶段的管理文件,但外界消息繁杂,不少学员担心成人培训机构也会受到波及,卷钱跑路。“人心惶惶,续报根本谈不了。”没有续报只能拿到底薪的日子里,叶丹勉强覆盖日常开销,“缩衣节食,不买新衣服,用各种借口拒绝朋友的聚餐。其实就是没有钱。”
实际上,“双减”之前,叶丹就在“留广州打拼还是回家乡”的问题上挣扎过许久,父母也时不时表达希望女儿回家发展的意见,但她往往只是搪塞一番,“你帮我在家找到工作我就回来。”叶丹终究觉得,自己在外还没打拼出什么成绩,不甘心就此回去,而她更担心的是,回到老家能否找到好一点的工作?
“双减”的到来和工作的变动开始让她动摇,更没想到母亲很快就帮她找到在公立校代课的工作。
“在外面也不容易挺难的了,家里已经帮忙找到工作,那就回来试试。没有试过反而会想着如果外面干不了,大不了回老家呗,总会给自己留一个退路。还可以回到大城市发展,那会就没有退路了。”
8月中旬,叶丹坐着三四个小时的顺风车回到家,“回家的第一个晚上,睡得好好,很安心。”然而,醒来的第二天,叶丹开始直面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在广州读书、工作生活了五年,一下子回到老家反而适应不了这里的生活节奏和人情世故。没有人念叨要早点起床,冰箱里也是喜欢吃的东西,但内心就是有一种不甘,“还想继续出去。”这让叶丹的母亲担忧得一晚睡不着觉,一直劝说她再试试看。
行业收缩,千万人或主动或被动地离开教培,而在此之后,或许个体真正需要面对的问题才一一出现。
“(双减)完全打乱了我的职业规划。”
今年是文雯进入教育行业的第五年,在这期间,她见证了在线教育的高光时刻,目前也正同公司经历政策带来的冲击。
原本打算在教育行业深耕,未来到分公司所在的二线城市落脚,文雯给未来画了一张蓝图。但变局之下,除了城市之外,她也开始考虑是否要切换行业。
“当你慢慢感受到这个政策对公司的影响到底有多大的时候,你发现你所处的业务很有可能有一天就会没了的时候,就有了满满的危机感。”
在文雯的印象中,公司是从九月份开始裁员的。“我虽然经历了两轮裁员后还了留下,但只能说我现在仍然是在一个不确定的环境里面去探索不确定的方向。”在她看来,在这种不稳定的环境里,没有一个人是绝对安全的,或许只有时刻保持警惕,才能走得长远一些。
寻找答案
无论是离开行业的林潇和叶丹,还是仍在教育公司的文雯,“双减”之后,他们不约而同走上寻找答案的路。
文雯给自己设置了五个关于未来的问题,包括“核心岗位与你现在的能力模型是否匹配,如不匹配,你需要怎样达成?”。文雯希望在迈出下一步之前能先找到这几个问题的答案。“我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我自己的职业规划其实还没有特别清晰,我觉得这个是需要先想清楚再去动的。当然也得给自己一个时间限制,不然还没想清楚就被裁了那也挺尴尬的。”
“另一方面,我还是很喜欢我现在做的事情和产品,是我感兴趣的,我的爱好。”对于她来说,教育是一个“特别重要,薪资又不错的行业”。“这是一个值得你去付出时间和精力的事,无论是孩子还是成年,再到老年,都有一个学习的过程。教育伴随了一个人的终生,对个体的影响特别大。教培行业也有一些很优秀的老师,他们所做的可以补齐其他地方和一线城市的那个差。”
对于林潇而言,教培行业原本是一个能够满足职业期待的行业,用得上英语、 工作范围和谐、薪资待遇也不错。
公司解散之后,林潇重新打开招聘软件,中间间隔时间仅有1个月,她发现在招岗位大多是之前找工作就看过的,该排除的也早被排除。“当时很迷茫,就觉得在这里已经找不到工作了。”误打误撞之下,林潇签了一份展厅讲解员的工作,朝九晚五,薪资不高,也用不上自己的专业,便给自己找了份少儿英语培训机构的兼职。
林潇为学生专门布置的背景墙, 布置后只上一天课,机构又没了下文 受访者供图
“当时面试我还问,这个会不会受到‘双减’的影响?他就说我们已经转型成功了,听完这个话我才放心去了。”然而,再过20天不到,这家机构以一张公告终止了项目并称后续有消息将确保通知到每个人,但林潇迟迟等不到回应。“当时招我的那个人跟我说,他们整个部门的人已经离职了。”
在另一家在线少儿英语培训机构,林潇再次感受到行业的变化。“之前一直催我给面试材料,突然过了一个国庆节,我发现他再也不来‘骚扰’我了。我主动给他发消息,他也再没回过。”
林潇自认为,在离开老家之前,自己算是个积极向上的一个人,但经历过两个行业的退潮之后,最近有点想躺平了。“以前觉得一眼望到头的那种工作或者生活很乏味,现在我觉得如果有也是一种幸运和幸福。“10月底,林潇重新给自己找了一份工作,现在在亚组委负责赛事成绩发布和沟通。
在南方的小城里,除却七大姑八大婶时不时的“关怀”令人烦忧外,叶丹决定静下心来,慢慢适应老家的生活节奏和新工作。每天早上七点多起床,骑着小摩托十几二十分钟就能到校上班,不用再挤广州的“死亡三号线”,中午可以小憩,晚上吃完饭散个步再回来洗碗,然后备课,玩一会手机,十点多睡觉,平日里还能常和父母聊家常。
叶丹在朋友圈分享学生的日常 图源受访者
叶丹渐渐发现,自己喜欢上老师这份职业,每天看着班里孩子,有时被感动,也难免会被气到,“但其实开心的时候还是比较多的,小朋友会偷偷塞个糖果小零食和自己做的小玩意送给老师,对于小孩来说,这都是他们珍贵的东西。”
“双减”之后,叶丹不打算继续从事教培行业,她想,政策落地之后或许只能往学校去发展,在公立校代课虽然不是能长久的状态,但趁着这段慢下来的时间,叶丹希望能让自己想清楚未来的路要怎么走。
至于文雯,她给自己的五个问题定的交稿日期是11月前,现在,她的进度条是2/5。
11月13日以来,好未来、新东方、高途、学大教育等纷纷宣布将在年底前终止内地K9学科类校外培训业务,教培一个时代即将落幕,构成这个行业的每一个个体也在寻找自己的下一个故事的开端。
(应受访者需求,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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