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由打造的无障碍设计展厅 受访者供图

在上海，一家无障碍设计展厅正面临被拆除的困境。

这家展厅的建造者是一家成立不到10个月的创业公司（上海己由科技有限公司）。因长时间接不到C端改造订单，B端订单的回款未见进展，融资又遥遥无期，拆除展厅是一个迫不得已的决定。

无障碍设计，可通俗理解为对伤残缺陷者友好的设计，常见的有无障碍卫生间、无障碍通道等。随着超级老龄化社会的到来，近年来颇受关注的适老化改造实际上也属于无障碍设计的一部分。

己由团队所提供的服务是面向居家环境的无障碍设计，如改造卫生间湿滑、易摔倒的环境，消除阻碍轮椅使用者行动的门槛。团队的两位创始人家里都有轮椅使用者，因此更能体会障碍群体的不便与心愿，他们怀着为8500万障碍群体发声的情怀开办了公司。

但“无障碍设计”在国内仍属小众词汇，为了“活下去”，己由团队转换方向，选择以“适老化设计”为切入点。“因为现在养老是一个听起来很风口的东西。”创始人张菁琳告诉芥末堆。在展厅内，诸多方案也都适用于老年群体。

这并未完全解决困难，张菁琳和团队仍在想尽办法进行自救，勉强维持展厅再正常营业一个月。如果仍未接到新项目，他们只能亲手拆除展厅，重回创业初始时的共享办公室。从他们的摸索和经历中，一定程度上能窥见国内无障碍与适老化设计的普及进程。

隐藏在家中的风险

张菁琳的创业故事或可从数年前家人经历的一场意外说起。

那一年，张菁琳正在准备高考。为了替孙女祈福，张菁琳奶奶打算起个大早到庙里求神。醒来正想起身时，奶奶突发心梗，并诱发脑溢血。救护车到来后，却发现医院担架无法通过家里的楼梯，只好由家人背着奶奶下楼送上救护车。

“奶奶躺在床上的时候，还能跟我说话，被背起来的那一瞬间就晕过去了。”张菁琳过后意识到，背起奶奶的这个动作可能造成了急救的二次伤害，她体会到在居住空间里留出生命通道，以及提供主动呼叫功能的重要性。“无障碍并不是说装几个扶手就完事了，还要考虑到极端情况的一些使用。”

那次中风后，奶奶坐上了轮椅。尽管有家人照料，但出院不到一年，奶奶在家中的厕所又意外摔了一跤，导致盆骨粉碎性骨折，前后治疗花费了将近10万元。张菁琳很后悔，“如果在那之前能做好无障碍，就能极大程度地防止她摔倒。”

张菁琳一家感到无法再推迟改造的时间，“再出现一次问题，我们全家人都无法接受。”他们找来装修公司对家里做改造，当时设计师一句话让张菁琳印象深刻，“老人家都坐轮椅，年纪也大了，别指望她去厨房做点别的事了，让她该待在哪就待哪，好好保护自己就行了。”

张菁琳起初并不认为设计师的说法不妥，但她渐渐发现这正是让奶奶感到痛苦之处。中风前，奶奶打理着家中大小事务，尽管后来坐上轮椅，仍忍不住操心，希望能做力所能及的家务，也希望能恢复正常的生活。

张菁琳记得，奶奶有时候会在失禁后躲在厕所里，倔强又费劲地自己坐在轮椅上把裤子扯下来，边洗裤子边抹眼泪。“他们的痛苦不是来源于他们的残疾，而是他们原本可以好好生活，但却失去了可以好好生活的权利。”

无障碍设计正是为了帮助障碍群体恢复正常的生活，但如果以俯视的视角来做设计，难以达到这一目标。后来的改造也未能让奶奶以及家人满意。装修公司始终把坐上轮椅的奶奶与其他家人区隔开，仅为奶奶划定了一小部分活动空间，奶奶也因此被困在了房间、客厅以及洗手间“三点一线”的日常里。

因为这一亲身经历，张菁琳更能体会到障碍群体的需求，这促成她后来决心加入无障碍设计的创业中，希望能在国内普及无障碍设计。她和团队在一间小小的无窗共享办公室中开始了商业化摸索。

难以打开的市场

目前，己由团队一共有5人，其中有2位从海外归国的设计师，一位为产品设计师，曾在日本参与无障碍通用化设计，另一位为无障碍设计师，富有施工经验，在国外留学时就曾为自闭症儿童与老人照料中心设计无障碍空间。

团队最初希望能在C端做推广，进入个体家庭做无障碍设计，他们一直在思考如何把无障碍设计推广出去。张菁琳表示，无障碍设计和普通的家装设计不同，家装设计给到一个效果图，讲求好看即可，但无障碍是需要人去感知的，需要人进入这个环境去感受，他才知道什么是适合他的，“所以我们没办法只能做一个展厅出来。”

在由团队打造的展厅里，可以清晰看到推拉门的设计采用了上轨式推拉门，避免在地面上留下门槛，让轮椅使用者在其中也能通行无阻。客厅及卧室的家具部分采用木质结构，方便老人或障碍群体起身时能够借力。其他各种扶手、工具的设置，也都用小贴条作介绍。

无障碍展厅一角

但很快，团队发现推广比想象中要更难，张菁琳解释无障碍设计时，往往需要先举出无障碍通道、无障碍卫生间的例子帮助其他人理解。

他们曾计划到58同城与百度上做推广，在选关键词时就遇到了难题。在58同城上，没有无障碍改造词条可选，只有适老化改造；而在百度上，三年来仅有约6000条对无障碍设计的搜索记录。

“这个观念还没有深入人心，所以市场教育的成本非常高，这也是我们举步维艰的一个主要原因。”张菁琳说道，团队曾接到过一个年轻人的订单，客户想出钱给爷爷的房子做无障碍改造，一切都已谈妥，但爷爷拒绝了，认为现在还能走路不必要改造，且房子才刚装修4、5年，再改造“很麻烦”。

展厅于去年10月落成，参观人数寥寥。直到现在，团队都没能成功接到一个C端订单。反而一家社区养老照料中心找上门来，但迫于反反复复的疫情形势以及冗杂的流程，一直难以推动进度。

这让团队终究看到了一些希望。张菁琳决定改变方向，借助养老话题的高关注度，与政府机构以及协会沟通合作的可能性。可实际上，开拓B端也存在无法详述的阻力，对己由这样一家初创公司而言，缺乏能撬开B端项目的渠道资源。

另外一个尴尬的境况是，B端客户往往希望找到施工案例与经验都丰富的团队，张菁琳常常被问到“你们公司太小了，会不会做不来？”“你们公司有案例吗？”，正因为没有案例，所以没有客户愿意成为团队的第一个案例。

奔波于各种洽谈，大多却流于徒劳，张菁琳与团队不断地接受打击，已十分疲惫。现实的压力接踵而至，接不到订单，回款未见进展，团队无法支付维持展厅正常营业的租金。

去年年末，在租金压力之下，张菁琳怀着悲愤的心情发布了一条微博，吸引了不少关注，微博转发数超18000。她回想起发微博时的想法，是希望能在被拆掉前留下影像和关注，“让大家知道我们来过，我们做过这么一件事情”，“死得壮烈一点”。

张菁琳发布的微博

黎明时刻何时到来？

曾有影响力投资基金对己由团队所做的适老化设计很感兴趣，特地来参观展厅，并对张菁琳表示肯定，但同时强调“不能是现在”。

这句评价反映了国内适老化设计的发展情况。老年产业垂类媒体AgeClub曾对适老化改造行业进行分析指出，中国现有400亿平米的旧建筑，改造市场规模高达15万亿，居家环境适老化改造的直接市场份额是3万亿。但适老化改造多以政府购买为主，C端层面，提供相应服务的商家较少，居民也缺乏主动性，无论是供给或需求均存在较大缺口，良性的市场难以建立。

国内目前形成了“9073”的养老格局，即90%左右的老人都在居家养老，7%左右的老人依托社区养老，3%的老人入住机构养老。庞大的居家养老群体，逐步推动着政策端把适老化改造提上日程。

2020年7月，民政部、国家发改委等九部门联合发布《关于加快实施老年人居家适老化改造工程的指导意见》，明确提出“十四五”期间，继续实施特殊困难老年人家庭适老化改造，并支持装修装饰、家政服务、物业等相关领域企业主体拓展适老化改造业务，推动市场规模不断扩大、服务质量持续提升。

张菁琳观察到，在由政府补贴的适老化改造中，大多数供应商提供的都是设备及设施产品，以通用产品包的形式进入家庭中。产品包一般包括摔倒预警、智能马桶盖、L型扶手、电热毛巾架等设施，根据产品的组合不同，价格也有所不同。

在张菁琳看来，产品包的形式并非真正的无障碍设计。她始终认为，无障碍设计讲求的是满足个性化需求，需要研究使用者的各种情况，如基础疾病、人体高度、动线等来做设计，以实现无障碍的目标。但正如同前面所述，这类定制化设计还很难让个人去接受以及买单，“产品包至少能让大家先知道适老化这个概念。”

芥末堆注意到，市场上也有同己由一样提供定制化设计的公司，如曝光量较高的朗力以及安馨在家，两家公司均标榜在进行改造前，能提供入户评测的服务，再做局部或全屋的定制化改造。朗力官网显示，目前面向C端家庭的适老化改造中，已服务了52486户。

发布的微博“出圈”后，张菁琳在和网友的互动中了解到，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听说到有专门做无障碍设计的公司，也有网友过去想给房子做无障碍改造，但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装修公司。她感受到，整个行业正处于一个向上的趋势，需求总是有的，团队正在努力的方向也是饱有意义的。

但去撬开这个市场仍需要有更多的人加入进来，推广无障碍设计或适老化设计，还需要更多的行动。张菁琳和团队计划做更多的推广尝试，他们发起“城市改造计划”，推出快速改造卫生间的服务方案，希望能以优惠的价格吸引更多人的关注。在展厅里，接下来也将有一场联合艺术香水的展览。

她和团队正在等待黎明到来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