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燕芬兄弟姐妹五人和父亲沈灿星 受访者供图

芥末堆 2月14日 李梓毅

回到老家之前，沈燕芬和大多数都市年轻人一样，是城市里的一名普通职员。毕业后的六年里，沈燕芬的一切都很稳定，日常生活如前二十几年的人生一样，在可预料的范围之内运行着。这或许也是大多数年轻人想象中的职场生活，其中就包括沈燕芬的四个弟弟妹妹，沈桂芬、沈笑芬、沈智威和沈智豪。

然而，兄弟姐妹五人的发展并没有按设定的剧情走。改变源于父亲的“执念”。2009年，沈燕芬的父亲沈灿星创立了增城石乡农机专业合作社，是广州市增城区最早一批经营农机耕种服务的主体之一。随着年岁的增长，沈灿星在经营合作社上越发显得吃力，“接班人”的身份就锁定在五个孩子身上。 

2018年到2020年间，这五个和农业专业毫不沾边的90后陆续回到老家增城，一个位于广州东部的小镇，接手父亲经营了十来年的农机合作社。

成为“新农人”

兄弟姐妹五人有学设计的，有学行政管理的，还有外贸和体育，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沈燕芬和她的弟弟妹妹或多或少都有着对未来生活的设想和规划，唯独返乡接手父亲的农机合作社是不在计划之中的。

即便已经辞职回家，沈燕芬起初也没有打算从此一头扎进合作社，而是计划着等合作社步入正轨，自己就回到原来的轨道。

她想，如果当时没有辞职回家，现在应该是过着挺自由的生活。“反正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向，周六日去市民中心逛，去图书馆看书，去南书房听讲座，去剧院看话剧，去梧桐山爬山……”

相比之下，老家增城则是一个在广州之内，却像是与广州交界的另一个城市，向来给大众“城不像城，乡不像乡”的印象，对年轻人来说则没有足够的吸引力。

没有丰富的文化生活，没有想见即见的朋友，返乡之后的日子也没有双休，更不用提讲座还是话剧。“回家之后，天天这里跑那里跑，一年到头没有停歇。”对于农业服务来说，合作社基本上不存在淡季旺季之分，“插完秧就得开始植保，再到收割，收割完又到下一轮的播种，我们已经是覆盖全生产周期的服务，一年大概就是过年能休息几天。”沈燕芬说到。

老大沈燕芬是五个兄弟姐妹中最后一个决定返乡的。 毕业之后，她在深圳工作了六七年，逐步坐上项目主管的位置，或许是因为自己在事业上有更多期待，加上职业发展还算顺利，看着四个弟弟妹妹陆续回老家帮衬父亲，沈燕芬只觉得“挺好的”，未曾想过加入。

但父亲沈灿星却不想漏掉任何一个人。2019年，合作社遇上一个大项目，沈灿星认为这是合作社难得的发展机会，借这个契机，今后也能更多承接企业、政府项目，扩大业务范围，因此希望儿女们能接下来。

在公司管理方面、项目管控方面，沈燕芬的弟弟妹妹不比她经验多，以此为由，沈灿星开始游说大女儿沈燕芬回家加入合作社。“当时我爸找我回来的时候，我也跟他起了些争执。最基本的问题就是我回来，你能付得起我现在的工资吗？他肯定付不起的。”

沈燕芬知道自己占理，但却越不过“情”。

在她小时候的记忆里，父亲经常三更半夜才从田地里回来，到家还得修理机器，“也是挺艰难的一段时间。”她清楚，如果像以前的小规模作业，父亲完全可以应付，但随着规模逐步扩大，在管理、发展方面，父亲已经有些跟不上步伐。

“最后没搏得过他，就回来了。”

与沈燕芬的“据理力争”有所不同，看着弟弟妹妹回家帮衬父母，老二沈桂芬，还流露出些许羡慕，“都是孝顺的，能体谅父母的辛苦，回来帮忙也是一种责任感。”

实际上，在还没毕业时，沈桂芬就时常帮父亲处理文职上的问题。

父亲的一次交通意外让她下定决心回老家。“那会估计是因为他工作太忙了，开车的时候分心，不小心碰撞，幸亏人没事。但我开始后怕，想着他一个人要处理这么多的事情，如果我回来能帮他分担一点，哪怕是一点，也就不会那么累。” 

回想起来当时的返乡决定，沈桂芬表示，一点都不后悔，“幸亏回来了，如果不回来，那就可能会后悔了。因为参与不了啊。现在因为有我们五兄弟姐妹同心协力，各司所长才把合作社做成现在的规模，也是一份成就感。如果我留在天河那边工作的话，肯定是得不到这么好的机会。”

自带矛盾的结合？

返乡当天是何情形，沈燕芬、沈桂芬和沈笑芬三姐妹都没有深刻印象，只觉得和往常日子别无两样。而之后的生活则不断接触新的矛盾和问题。

与老四沈笑芬约的采访时间是下午五点，这会儿，她刚结束当天约七十亩地的犁田任务。从早上八点半开始，到下午五点，沈笑芬除了吃饭外，其余时间都在地里头忙活。

这个95后姑娘是增城石乡农机专业合作社的农机手，身高一米五八的她，在开收割机的时候总得在驾驶座加个垫子才能看得到前面的路。 

“二月份过完年之后就播种，到六七月收割，之后马上第二季（晚稻）播种，施肥也是在这期间……”对于水稻的种植全过程，沈笑芬张口即来。无人机、插秧机、收割机、犁田机则成了她的日常“坐骑”。

田间作业  受访者供图

小时候经常不着家，在外头就像个小男生，沈笑芬称自己打小就被父亲当作男孩子养。性格外向的她自小就对拖拉机充满兴趣，“我觉得拖拉机很酷”。还没毕业之时，沈笑芬就会开着拖拉机玩。回想起父亲手把手教学，沈笑芬笑道，现在看来，当初多多少少是有预谋的。

对第一次开农机下田的场景，沈笑芬嘴里立马蹦出三个字，“很糟糕”。“完全搞不懂，陷机，各种问题，搞得一头雾水。”沈笑芬认为，机械的东西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那些操作其实不难，学起来很快就能上手，但真要在田间作业的话，就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和挑战，这些也只有真的下田了才能体验到。比如陷机了就得找别的机器来拉，很耽误时间，弄不好的话机器容易损坏……”

因为技术问题经常损坏机器，沈笑芬挨了不少父亲的骂，“骂多了就习惯了，骂着骂着也成长了。”她笑道。在合作社里，父亲永远是沈笑芬技术指导。她记得，刚开始下田间作业的时候，父亲总会跟在一旁看着，遇到不懂的就手把手教，直到现在渐渐放手。

田间作业。 受访者供图

长时间在田间作业，皮肤向来白皙的沈笑芬黑了不少，原本没有的护肤习惯也是在这两年才养成的。“现在不保养真的不行，刚开始下田，从头到脚都包起来，但还是晒黑了。说实话，作为女生还是有一点介意被晒黑的。但也没办法，选择了这个行业。”

从零开始，沈燕芬和弟弟妹妹都少不了在田间摸爬滚打的阶段。“刚回来的时候，一直跟在我爸爸身边在地里头打滚，日晒雨淋，还挺辛苦的。”

90后、大学生、返乡，以及农业，这几个关键词连起来便足以成为新闻，而与此同时，也会免不了闲言碎语，和不信任。

“城里待得好好的，干嘛要回来呀？”“耕田，大材小用了”“你们两个小姑娘来呀？”，沈燕芬兄弟姐妹陆续返乡之后，类似的话语听不少，和多数鼓励子女“往外跑”的小镇父母不同，沈灿星的决定也让不少人疑惑。

“当时听到这些也就笑笑，反正已经决定了，那就把它做好。”沈燕芬说到。

沈燕芬坦言，接手合作社的这两年间，自己也有过后悔的时候。“刚开始一天到晚都在处理各种农村的杂务事，收钱的时候有人会赖账，田地里随时会有突发，事情多了就容易身心俱疲。”2021年，合作社接了一单业务，出于信任，沈燕芬没急着跟对方要回合同，结果对方赖账，10万块钱至今还没能讨回。

“这在深圳工作的时候是基本不会遇到的，因为有专门的人员负责，有完善的合同制度去约束，所以说还是缺乏规则。”

而最核心的问题还是合作社本身的发展。刚回老家时，沈燕芬发现合作社的运营存在不少漏洞和不合理，人员架构，合作模式都是后来慢慢搭建的。“以前都是我爸一个人说了算，很个人英雄主义，所有人所有事情都得围着他转，啥都离不开他，他要是跑开了就运转不过来。”

在成为“新农人”这条路上，沈燕芬和弟弟妹妹从零开始打出招牌，凭借五名90后的加入，合作社渐渐打出了名气。

看着变化，街头巷尾的议论也变了风向。通过短视频平台的分享，也有不少同龄人主动寻上门来体验学习农机。 

原本还想再回深圳“回归”自己发展轨道的沈燕芬，也没有想到，自己现在对合作社的投入程度如此高。“现在基本上就把它当成一份事业来做，慢慢深入之后就很难脱身，做久了也会有一种情结在。”

一门学问

随着五个年轻人的加入，合作社改变了成员结构，也改变了陈旧的运营。

从体制的不完善，到逐渐规范，从账务的不清晰，到每一笔收支都一目了然，合作社开始有了团队作战的样子。“不像之前，做什么都是只有我爸他一个人知道，结果自己有时候又不记得。”沈桂芬说到。 

近几年，兄弟姐妹返乡也带来了不少新事物，无论是硬件，还是软件。“现在施肥、播种打药都可以用无人机，效率非常非常高。如果用无人机打药，十分钟可以打十几亩地，人工一天只能打完一两亩。”

沈燕芬、沈笑芬正操作无人机  受访者供图

在业务上，不满足于单一的农机服务，2018年，沈燕芬一家在合作社的基础上，又成立了农业发展公司做产业链的延伸，逐步往烘干、加工、销售拓展。最近，老二沈桂芬正忙着给电商销售的大米升级包装，未来，他们还准备涉足直播卖农产品。 

随着合作社和公司的发展走向稳定，沈燕芬还想建一支90后的队伍的，她认为，农机这个行业要发展下去，必然得有一些新血液进来。

“现在很多新型的设备，得年轻人来操作，他们才懂。你说老一辈的，让我爸来开无人机，那真是看都看不见那个小屏幕，怎么开？你教他玩无人机，教他如何规划航线，教他十遍他都记不起来。”

但她也清楚，小镇不比大城市有吸引力，要招揽90后、00后的加入并非易事。“你要吸引他们回来做农机、做农业，你就必须得让他们觉得这个领域是有前途、有希望的，光靠说，靠教他怎么开机器是不现实的。你还得有支持和保障能让他们在这里实现共同创业。”

沈燕芬已经开始在心里谋划，未来她想搭建事业合伙人制度，由他们经营的单位提供培训、孵化动作，让其他人加入，从而实现共同创业。

一年多来，沈燕芬对农业的认识也逐渐发生转变。她坦言，自己以前对农业的认识是狭隘的。“就觉得耕田嘛，很简单啦。现在我会觉得，农村大有可为，而且，农业也不是我们想象的这么简单。如果你一个贸贸然进来，很可能一辈子赚的钱都亏在里面。你需要懂得作物的生长周期，病虫害，你还要懂市场，懂营销，懂品牌，懂政策。“

“农业已经不再是以前那种老农民形象，‘锄禾日当午’。现在这种农业可有学问了，每一项都是大学问。”沈燕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