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大四本科生,在研究了Minerva大学并与校方人员交流后,写出了对创新教育的思考。
在作者看来,他希望拥有看待这个世界的不同视角,不满于“一个学生只能录取一个专业这种制度”,或者说是一个人只需掌握一种专业技能的这种对于教育的期许。
作者觉得,Minerva没做什么特别神奇新颖的东西,只是把该做的东西真正做出来了,但这恰恰是最难的。
Minerva如果从一种现象来解读,也为高等教育的创新带来了积极信号——即使到了大学这样相对较高的层次,我们也将能看到越来越多有趣的、创新的教育产品,可供选择。
文字有些理想主义,但却说了大学教育最重要的事儿。文章部分删节,主体如下:
1)Minevra是什么
偶然看到一篇介绍Minerva(密涅瓦)这个学校的文章(《Minerva所有关于学术的东西都在这里》),瞬间一见钟情。只是因为这么一段话:
我们第一年的“基石课程”包括四门课。每门都有一个听起来很厉害但是很难懂的名字……
Formal Analyses:理论分析。包括数学,逻辑,计算机,数据分析,统计概率,建模等等这些注重纯逻辑推理和计算的东西。
Empirical Analyses:实证分析。包括物理,化学,生物,医学,气候学等等这些需要反复的试验和收集证据来支持或者推翻一个假设的学科。
Complex Systems:复杂系统。指的是人在社会(甚至也可以包括一些群居动物的社会)之中的互动产生的复杂系统,涉及到很多经济学,心理学,社会学的内容。
Multimodal Communication:多模式交流。包括各种与表达交流相关的技能——写作,演讲,辩论以及说服,音乐表达,视觉艺术表达,歌剧电影等等。
你也可以把他们依次看成计算学,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虽说这样不是很准确,因为它们之间没有这么清晰的界限,比如复杂系统也涉及到很多自然科学和计算机模型的内容)
这段话简直如梦似幻、直接把我点燃了有没有!于是立即联系了Minerva在中国的总负责人Kenn Ross,表达我想去Minerva工作来挥霍gap year的如火热情。又恰逢Minerva的教学负责人之一,Kara Gardner,正要在五月中旬造访上海,于是果断去魔都面会之,欲掏空关于这个神奇学校的所有秘密、幻想接受一场关于理想教育形态的风雨洗礼。
而幻想当然会遭遇失落了。
2)对Minerva的再认识
我的失落并非了解了更多后发现Minerva不好——事实上,得知了关于Minerva的更多技术内幕,我也更信服他们借助技术与组织解决困难的能力——但我更是觉得,Minerva的所做所为没那么传奇,而是相反,每个步骤都非常自然、非常合乎逻辑。
比如Minerva一个非常有名的卖点:小班教学、学生主体性课堂。
Minerva的一个课程班人数上限只有20人左右,每节课都需要学生的高度参与,以教授引领的讨论为主要课堂形式。这概念已经不新鲜了——傻子都知道,两百人的课堂其中一百人昏昏欲睡、一百人机械地抄着笔记,这样的课堂比学生主动参与的课堂效率差到十万八千里。然而,在实践中当然会发现很多问题:如何保证所有学生都在参与,而不仅仅是少数人”争奇斗艳“?如何保证学生都会在讨论课前能够做足准备、保证讨论的质量?如何选择讨论的材料?我在北大物理学院上过的几期小班讨论课,都存在相关的问题让它成为我并不享受的课堂。比如讨论话题过于艰深、导致只有少数人能跟上,然后每节课都是那几个尖子生(至少看起来是)天高地远谈论着,其他人匍匐在神牛的阴影中无所事事;又或者讨论课向基础发展,沦为课堂答疑,变成提问者与老师之间的双人对话,其他人仍然无所事事。
Minerva的解决方案大概是治标又治本。治本即理顺整个的教学逻辑,和课堂在教学行为中的角色:在课堂讨论之前,相关资料已经被同学们自学过了,这构成了讨论生发的土壤;课堂讨论则是一个开拓、沉淀的过程,既有基础性质的答疑,也有各式各样的当堂练习,而这些练习中的表现都会直接得到”分数“的反馈——也就是说,这使得课堂天然地激发学生积极性,而且更重要的是,天然地成为了学习的认知过程中一个必备环节(而不像北大的小班讨论课,可有可无)。而治标则是指通过技术手段控制一些不利因素:比如阴影人儿们躲在角落不参与,这个问题即使老师意识到之后也很难解决——教师的注意力天然地会被那些耀眼者吸引走(至少这一点在我当老师的短暂生涯中被屡屡印证)。而Minerva有一个很绝的系统:由于他们的课程都是在网络互动平台上进行的(见下图),软件会在后台自动统计每个人的发言次数,提示老师,这节课谁已经发言够多该闭嘴了,谁特别需要被点到来发个言。于是妈妈再也不用担心墙角边的我被老师忽略了!
(Minerva的网络互动平台截图:发言的同学视频画面被放大;这里貌似正在进行投票)
3)基石课程的意义
又比如最初让我一见倾心的Minerva“基石”课程的设计。新颖吗?确实。别人想不出吗?拜托,怎么可能!早在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我就在好几个专业中徘徊着(物理、心理、哲学、新闻……)。我天然地知道,我希望拥有看待这个世界的不同视角;然而我的愿望却无法被直接满足,这让我浪费了好多时间怀疑我这个人有毛病,而未曾怀疑过,真正有毛病的其实是一个学生只能录取一个专业这种制度——往大了说,是一个人只需掌握一种专业技能的这种对于教育的期许。专业分工似乎使得这世界上的技能和信息之汪洋可以被分隔成几十、几百块水域;然而事实上,水一定是会四处交流的,我们也都体会过知识/方法迁移、融会贯通的美妙时刻——往大了说,人类作为整体智慧的许多闪耀时刻,本质也是如此。
在汪洋大海中如何航行?这则是我在整个大学期间试图解决的问题,而我自以为摸到了点儿门道。大概是上了物理课、学了心理学、做了建模的科研之后,我沾沾自喜地感觉,自己面对这世界上的一大部分问题都有了迈出第一步去讨论和解决的能力。
这是因为,心理学帮我对用日常语言描述的复杂现象有了一定甄别能力,建模的思维是帮助理解动态关系的一大利器,物理学的训练帮我储备了一丁点儿逻辑、数学能力去攻克更艰深的问题。现在如果要我设计理想课程的话,我肯定会把我的这几部分学习经历综合起来,尤其是其中的有效部分,即思维方法论的部分——因为我觉得它们是我清晰地认识这个世界的关键。
所以你看,在我的课程体系中,”形式分析“、”实证分析“、”复杂系统“这三门其实都会有的,唯一差的一门”多模式沟通“(偏人文、艺术及交流技巧)——而我已认识到,这是我个人的软肋,我甚至希望自己可以修习这么一门课程来好好补一补。
嗯,这么声称自己的思想高度已到达Minerva众位资深学者的思路也是够不要脸的。但我还是那句话:Minerva没做什么特别神奇新颖的东西,只是把该做的东西真正做出来了,而已。
而已?
说一个名词和一个似是而非的概念,很容易。但把这些高度概括的方法论分解成百余个“思维习惯”(Habits of Mind)和“基础概念”(Foundational Concepts)?然后把这些点贯穿到每天的课程设计中,包括课程材料的选择、课程环节的架构(提问、演讲、投票、解释),从而落实某种抽象能力的掌握?这是毫无疑问的苦工、也是我认为Minerva最有价值的工作之一。
常见的老师们要设计一堂课,能把一个知识点讲清楚就不错了,若还能考虑下这知识点和课程前后有什么逻辑关联那就是炸天的教学水平了,谁又能想到课程训练背后究竟与何种认知能力、又能拓展到其它何种领域中?
在与Kara的交流中,她表示Minerva暂时不能开放这些思维习惯和基础概念的完整体系(当然互联网上随处可搜到一些例子)。虽然遗憾,还是很能理解的,因为这样的工作确实艰难,一定需要多次研究迭代,仓促面世恐怕并非最佳选择。
4)从 Minerva对比中国的大学
顺便一说,Minerva的迭代能力肯定是甩掉一般大学几条河了——由于课堂在网络互动平台上进行,每堂课程都会录像,教师也会对每堂课的情况和学生反馈进行分析,随时调整课程设计、材料选择等。而我们的老师……哈,不知道,一个学期会总结一次自己的教学效果吗?除了考试分数和极其死板局限的教务处调查,还有别的反馈作为总结依据吗?
综上所述,Minerva的所做所为没什么传奇,而是相反,非常自然而合乎逻辑。最初与中国区负责人Kenn聊天时他提到,Minerva并不使用什么特别新的教学法(pedagogy),而是相反,使用的都是已经被广为验证的、科学有效的教学法。现在我对他的这句话也有了进一步理解。整个教学流程了解下来就让人觉得:这事儿不就该这么做嘛。
但真正令人失落的地方也在于此:该这么做,却没什么人这么做。至少,一个号称是中国顶尖高校的地方,没这么做。
当年我在高三报志愿时,考虑过三所学校:北大、中科大、香港中文大学。对后两者的好感都来自类似的理由:在不同场合听说过这些学校里风气平等,常发生学生抗议老师的事件。觉得这种有反骨的氛围真是好。最后去北大而没选隔壁,大概也是类似的:虽然理性上知道历史已经是历史,但刻板印象还是有其力量(顺便一说,打消刻板印象的最好办法就是创造另一种刻板印象,比如"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之类形象)。
我怎么这么反动呢?并不是希望振臂一呼掀翻一切的运动爱好者。后来我回想高中时,印象极深的一点是,对于枯燥的历史课,唯一一次让我感到兴奋的就是讲到明末清初,顾炎武、黄宗羲等愤青们猛烈批判前任学说——仅仅是翻着书,看着这些思想上的交锋,这推陈出新的感觉也让我颇为兴奋。
我想我迷恋的不只是批判这个态度本身,更重要的是它背后的暗示:你和别人观点不同,说明你有自己的观点。后者才是我最在乎的,一直没变的——尽管高中时的愤青现在已经肾上腺素水平过低,如今我看到别人和自己观点不同时,第一反应是试图生发出第三种观点来。
存在感有两种:别人眼中的你,和你能感受到的自己。虽然从他者的角度,前者才是某种意义上真实"存在"的——可是,拜托,我们活在自己的大脑所构建的世界中,后者难道不是对我们来说唯一有意义的事吗?要想感受到自己作为独立个体的存在,尝试做逆流的那条鱼是一个好办法;此外,还有跃出鱼塘,到咸淡深浅的水中都走一走,更明白自己身处何处。
上大学之前,我对北大的另一个期待就是,要能让我多多学习不同领域的知识,见识未见过的世界——好歹你们吹嘘是什么综合性大学嘛。这背后的逻辑是:如果怀有“认识自己、感受自己”的目的,那么认识到这世界上环境的多样和复杂性是其中一个必要(不充分)条件。要看到有人贫穷、有人信神、有人认为爱情比生命更重要、有人不相信爱情的存在.....参照系越清晰,所谓的"自己"也就越易于定位。
"更清晰地理解和感受自己的存在"——回过头来总结,高三时的我考虑大学时,抛开各种老师家长学校问题,我心里的欲望大概就是如此。这对于四年后的我仍然成立——这仍然是我理想中的教育。或者,我理想中的每一天生活。
而我不觉得,今日任何一所大学会把这作为自己的办学方针。甭说什么客观条件现实制约了咱的教育水平——你都压根儿没想到那儿去,又怎么与我一拍即合?不要南辕北辙都已经算是有些不切实际的期望了。你知道的,"越是烂课越要签到"的制度、死板背书了无生机的期末考试、评价标准非常外部和幼稚的种种奖励...
当然,我估计即使站在学生堆儿里,认同我这诡异的教育目标的人也不会多。那么,我在任何一所大学中感到失望,大概也是非常符合逻辑的...了?
5) 大学应该有些什么
与同学聊天时我常发现一种心态,可称之为"大学失望综合症"。此症多发于大学前两年,以"劳资辛辛苦苦考上来的这个传说中这么牛的大学居然也不过如此嘛"为主要症状,在追问后则会出现"所以我并没有成为我曾希望成为的那个我"这个因果认知。当然,我也有过这病,还不浅呢。
但现在,要走入另一个校园开始PhD了,我却相信自己不会再染此恶疾。
相对高三时的我,现在的变化有两个:第一,我能从对自己过去经历的观察,更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第二,我还知道,大学不是塑造我的模子——虽然人们在宣扬自己与母校多么情深多么感恩时总爱作此比喻——它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一套可以为我所用的资源。何止学校呢,所谓社会、所谓生活,也将会随着我的成长而越来越任我取用,连阳光都可以把人吃胖呢。
在与一些被minerva录取的同学聊天时,我发现他们的一大特点是对自己上大学想要什么非常明确。认识一位贯彻"任我取用"之理念的典范同学,在国内上完大三后,一边跑去minerva重新上"大一",一边继续把国内的大四学业完成。为何多走一遭?就是想多多"认识世界"而已;还有geek同学也许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样的软件项目——尽管手里已经积攒了一堆点子——但知道自己能在minerva如何学到知识(正常课程+MOOC课)、能找到实习、找到什么样志同道合的朋友。
而事实上是,minerva虽然已经有了设计比较完善的课程体系,但仍有太多未完成:能不能有社团活动(事实上很丰富)、同学在暑假没有暑期课的情况下能干什么(各种神奇的实习、科研)......这一切很大程度上都是由活跃的同学们一手塑造完成,反而成为了minerva这个学校的宣传点。
一个"初创大学",和初创公司颇为相似,最大的特点就是每个参与者都可以参与到塑造这个组织本身来,让它成为你想成为的样子,而不是一头栽进什么大熔炉里。但事实上,你,一个高中毕业后,终于得自由的幸运儿,也可以成为更广义的"初创大学"。
你说如何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答案已经在上文。
6)我眼中的未来
一个根本的问题:我们为什么需要学校?我们真的需要学校吗?
中国虽然有九年义务教育,但这主要是底子太薄,不搞义务的话,贫穷的孩子们可能连任何接触到教育的机会都没有。而另一方面,美国人民有相当比例的家庭选择把孩子放在家里,进行家庭教育——而这显然对父母的能力和精力投入都要求非常之高。
好在我们有市场和社会。于是教育作为互联网泡沫中相当大的一朵,林林总总、覆盖各种年龄段、各种学校有的没有的教育形式,出现了各式各样的商品。觉得小学里的科学课程太弱比?市场上各种产品带你做实验、逛自然、组装机器人。没有我想上的课?不少家长会拉上自己的同事朋友家同龄的孩子一起"攒班":定制老师、时间、课程内容。这是小初学习阶段常看到的茂盛景象。
到了大学及以上层次,市场的供应端相对还是贫瘠很多,但新的产品仍是层出不穷。MOOC、万门大学等等都在拆掉信息传播的门槛,为大学中的知识层面提供解决方案;而更多新奇的大学整合方案也在被提出,比如Minerva,而这绝不应该是终点。越来越多的人才也正在涌入:据说minerva的教师招聘淘汰率也堪比世界顶级名校,其中不乏在科研界已经功成名就,却觉得可以在教学教育中做出更大事业的人。背后的大背景大概是信息技术的成熟,资本的热情。
好吧分析到这儿已经超过我能力范围了,但我基本的判断非常乐观:即使到了大学这样相对较高的层次,我们也将能看到越来越多有趣的、创新的教育产品,可供选择。事实上,如果你把大学再拆解称为"良师、益友、知识、练习、研究"等等元素的话,一不同组合获取这些元素的方式就更多了(游戏化学习?社交化学习?)。
不要问学校能给你什么,而要问你伸手想向学校要什么。如果学校找不到,天涯何处无芳草。
本文为荔枝味原创,原文标题 为什么北大不是一个好学校,经混沌巡洋舰(chaoscruiser)平台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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