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胜者即是正义》
据说,2019年是自习室元年,2024是AI自习室元年。
几乎没有哪个教育培训从业者没接到过AI自习室的营销电话或转型邀请。“AI多一点点,自习室真的看见。”从自习室到AI自习室,背后不仅仅是科技昌明和用户需求的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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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三月,卢琴成为了一家AI自习室的加盟商。在此之前,她在广东佛山经营一家幼小衔接机构。2022年,机构关门、注销,卢琴待业了近两年。
卢琴选择AI自习室的原因是她认为资质是关键:“AI自习室像教培,但也不全是教培。说它像,是因为招生、服务和教培接近,内容上实现了混班、混龄、混学科的理想模式;说它不全是,因为上课不用老师,知识传输交给设备,习惯培养有督导陪伴。”
卢琴申请注册了个体工商户,她解释道:“目前没有针对自习室的特定办证许可,申请个体工商户或有限责任公司时,可以将经营范围写成技术软件服务、场地租赁服务等。相比注册培训机构,开设AI自习室要容易得多。”
老秦在山东济南的教培圈里混迹了20年,专门帮机构招生拓客。他带着一个五人小团队,经历了行业里各种风雨捶打。
最近两年,老秦和团队成员间调整了合作形式:给员工缴纳五险一金,但不按月发薪也不必坐班,按项目分成。有活就干,有营收按项分成。原因在于原有的招生方法失灵了,搭上功夫搭上人,效果寥寥;再者,歇业的机构越来越多,新冒出的“小黑班”主要转化已有生源,拓新需求不足;消费降级也导致体验课的课单价下降,以前赔本还能赚吆喝,现在连吆喝都没人听了。
今年暑假,老秦和一个老客户合伙,在当地加盟了一家AI自习室,他负责招生推广。第一个月招了20多个孩子,但老秦心里还是没底。
在老秦看来,那些做“小黑班”的想用AI自习室正规化,完全没必要。“小黑班通常藏在居民楼里,投入小、风险低。一旦做了AI自习室,就相当于打明牌了,时间、支出都会增加,风险更大。个体老师不建议玩,攒点钱不容易,有可能玩一把就没气力再折腾了。”
中小型学科和素质教育机构是老秦的主要客户。几年下来,他合作过的客户超过一半已经出局,剩下的另一半,日子也不好过。“不折腾还能多活几天,一折腾死得更快。”老秦认为,用AI自习室来“挂羊头”做学科培训,相当于在钢丝上跳舞,只要主管部门收紧政策,瞬间就会人财两空。
老秦的担心并非多余。成都、济南、齐齐哈尔、银川等地相继有了政策,严查“AI自习室”、非学科类培训机构“打擦边球”或变相开展学科类培训行为,尤其是以素养类培训名义和以售卖学习机等名义开展学科类培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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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付费自习室以一种环境付费的共享模式极速落地。
2019年,全国约有5000家付费自习室,用户规模增速达170.6%,被称为自习室元年。时年,付费自习室的用户中,近七成是青年群体,48.6%的用户为了求职准备,45.1%为了日常学习或工作,42.2%则是为了上网课或写论文。
随后的四年里,升学压力进一步加大,学生备考比重大幅上涨,付费自习室成为从学校到就业端的中转站和缓冲地带。根据iiMedia Research的数据,2023年付费自习室用户中,大专及以上学历用户占比92.9%,他们是付费自习室的主要用户群。
区别于传统付费自习室,AI自习室搭载了人工智能兴起的快车,成为“AI+教育”的应用场景,被解读为由智能教育产品、督学伴学服务、自学场所三要素组成的新知识付费形式。AI自习室的目标用户是8至18岁的青少年,为有升学压力的中小学生提供个性化学习、督学陪伴和智能辅导。在政策变化的背景下,一些教育科技企业和教培从业者将AI自习室视为转型求生的通道。同时,一些圈外人也将AI自习室视为养家糊口的新创业风口。
《飞橙生意经》有数据称,目前全国有5万家AI自习室,增长速度惊人。这个数字恐怕还是保守了。接下来,杀疯了的AI自习室是趋于圆满还是归于圆寂,是个问题。
大军是一家教育科技公司的产品经理,负责G端教育信息化的产品和服务。年初,公司计划投资智慧教育项目,将AI自习室和编程作为两个重点考察赛道。大军从投资角度对AI自习室项目进行了大半年的市场调研和实地走访。
在调研过程中,大军发现,许多AI自习室都宣称“不是教培,一张营业执照就能开店”。实际上,教育、文旅、科技、体育等部门承担了对应的执法任务,AI自习室这个半新生形态,尚处于“四不管”的空白地带。
大军前后走访了27家AI自习室品牌,发现四类人涌进了这个赛道:
第一类是学科培训机构。这类机构出于降低人员成本、增加课程收入以及绕开监管等目的,用AI自习室进行小规模尝试。
第二类是素质培训机构。这类机构大多为了提高教室利用率和拓科转化,引进AI产品,作为原有产品线的补充。
第三类是跨行业个体。这些人不是原先的教培从业者,而是把AI自习室作为30万以下的创业加盟项目来经营。这其中有房产经纪、汽车销售、建材个体户、全职妈妈,占了AI自习室从业人员的一半以上。
第四类是AI专业机构。目前这个群体下场做AI自习室的仍然较少。
“AI自习室爆发到了什么程度?在北京、上海、广州、长沙、武汉等地,每天都有新店开张,一座城市一个月就能冒出二三十家AI自习室,就这么快。”各类AI自习室品牌主要采取招商加盟合作的模式,少量开自营店。其中,松鼠AI智习室、赶考小状元、拾光伴学书房等头部品牌采用授权经营、加盟代理、单店充值等模式,门店数量扶摇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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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雅丽是南昌的一名花店老板,一直在考察AI自习室项目。今年上半年,她发现南昌的大学城、各大商超和地铁枢纽附近的AI自习室肉眼可见的密布。科大讯飞、松鼠AI、赶考小状元、大牛、小鹰、错题邦的门店,孟雅丽都去看过。
经过多次探访,孟雅丽将AI自习室分为三类。第一类适合教培人经营,卖课程和服务;第二类外行也能做,卖设备和服务;第三类适合销售人员,通过发展下线做分销。“能讲课的不需要好设备,开个门店拿资质;不能讲课的则需要依靠设备的口碑,多卖设备;外行想赚钱就在网上做包装,用短视频吸引个体加盟。”
在做加盟咨询时,有人帮孟雅丽算过一笔账:10台设备(包括平板、耳机、支架、笔)大约需要一万元。学习账号储值一万元。10套学生桌椅4000元。房屋租金和装修费用控制在两万元以内。雇佣一个底薪3000元的员工。总计5万元即可启动一家AI自习室。一个学生收费1.6万元,十个学生就是16万元。“一个月回本,稳赚不赔。”
她发现,网上搜索“AI自习室”时,会关联出大量“AI自习室骗局揭秘”的短视频。每个博主的话术大同小异,主要内容是:别家品牌都是套路,骗局多多,私信666就能领取最全最真实的资料。与海量的“凡尔赛式”展示相比,各大平台上几乎看不到消费者的反馈。
38岁的王景霞是两个孩子的全职妈妈。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孩子身上,为了了解最新的教育动态,她经常去逛展。北京、上海、南京、苏州的各类教育装备和图书行业展会,她都会订票专门跑去看。
王景霞发现,2024年以来的各类教育展会上,AI自习室的展区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在体验了多家产品后,她认定这是一个大的趋势,“科技浪潮,无人可挡。”
然而,经过大半年的考察,王景霞并没有给孩子买一部AI学习机,也没有报名AI自习室。她认为,AI自习室的初衷是好的,理论上也说得通,但作为家长,她有不少顾虑。比如,频繁使用屏幕势必会对孩子视力造成损伤;一个孩子坐在那里看网课,效果因人而异;所谓的大数据并没有宣传的那么神奇;如果AI自习室没有提供个性化辅导,还不如直接报培训班。
调研期间,大军非常注重收集用户的真实反馈。一有机会,他就会询问家长和学生,“觉得AI自习室怎么样?”“会不会推荐给同学来?”收到的答复多为,“目前感觉一般”“再等等看效果”“氛围安静,跟人少沟通”“不会推荐,因为没意思”。
在大军看来,AI自习室之所以能迅速抢占市场,关键因素是成本低。在探访线下门店时,一些从业者直言,自习室以督学、伴学之名收费,即使检查也查不出任何问题。AI自习室的盈利主要有两块:一是卖硬件和软件授权给家长,收费在4000元到15000元之间,均价6000元,学生自带设备到场地接受督学,每小时收费约150元;二是机构提供设备和软件,每名学生每小时收费约200元。
然而,现实是,在一些重视教育的县域,初高中学生大多住校,没有多余时间来自习室,主要依赖低年龄学生;而在不重视教育的县乡镇,家长的付费意愿和能力都不足,空置率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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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慧是云南一所二本学校的应届毕业生。今年二月份开始,她四处投简历,参加面试,希望能在昆明找到一份月薪3000元以上,和教育、文化、旅游、传播相关的工作。直到六月初,她接到一家AI自习室督导老师的岗位通知。
试用期两个月,薪资2500元,转正后底薪3000元外加招生提成。工作内容主要包括在AI自习室督促学生完成作业,帮助学生巩固薄弱环节,接送有需要的孩子放学,以及重点销售课程和学习机。
老板是她同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学长,考事业编没通过,转身创业。因为备考时体验过大学城附近的自习室,觉得开自习室投入少、费力度低,于是加盟了一家广东的AI自习室品牌。自习室刚开不久,招到了十几个学生,老板干劲十足。
第一个月,上午关门休息,14:00开门营业,直到22:00。进入七月实行假期作息,营业时间从10:00到18:00,每天8小时。“忙三个小时左右,其余时间很清闲,基本就是做做杂事、看看店。”
每周,张家慧和她的同事会在人流密集的地方进行几次地推活动,邀请学生到店做AI测评。每招到一个学生可以提成300元。招生产品有两个,一个是“线上学”套餐,5980元,包含一台学习机和学习账号;再一个是7980元套餐,除了学习机,还赠送半年线下督学,“内容自主更新,可使用12年”。
销售培训由店长发起,每周三次,每次半小时。话术要背熟,还有模拟演练。场景包括了陌生访客接待、AI测评体验、测评后面谈、体验包销售、学习反馈及学习机销售等。“必须让孩子在试用阶段就心痒痒,让家长在一个月内有收获、有感动,直接转化成消费行动。”
除了销售和日常杂务,填写学生反馈表也是督学的工作。在张家慧看来,这些制式的表格并不能直接帮助到孩子学习,反而成了老师的负累,但她也清楚,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让家长更情愿花钱。
张家慧发现学习机存在问题:“我们向家长宣传的内容是自主更新,紧跟考试大纲,但最近发现几门试卷的更新止于2022年,没有及时跟进。”她向老板反映了这个问题,老板说,他会去和厂家沟通。
除了学习内容本身,张家慧对“督学”模式也感到困惑。比如,周日班里有两个五年级男孩,本身就是学困生,既缺乏兴趣,也没能养成好习惯,一个小时能完成的作业,他们能硬生生拖出两倍时间。张家慧发现了一个悖论:有学习能力的孩子不需要来自习室,没有学习兴趣和缺乏动力的孩子,来了也是赶鸭子上架。“全是题海战术,实际帮助不大。”
张家慧想起了小时候县城里的自助大头贴店,流行了一阵子,后来就消失了。尽管如此,她不敢轻易辞职:“连滴滴司机都快被无人驾驶取代了,我不能主动把饭碗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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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顺福资本创始人李明顺看来,将人工智能、学习机和托辅结合起来的AI自习室应用场景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它仅是一个技术相对初级的过渡形态。”
李明顺认为,无论AI在服务中占1%还是99%,都可以称之为AI应用。他将AI自习室比作早期互联网中的BBS+网页形态,未来会被新的应用场景取代,也有可能和新场景融合。
阿尔贝托·罗梅罗曾说:“人工智能的营销力量如此之大,每个人都想搭上人工智能的顺风车。”每当科技出现足以影响普通人的重大突破时,总会有一套熟悉的论调出现,鼓励大家持续学习、提升自我、做好准备,跟上形势。这些话语明示或暗示,技术进步的方向和速度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要么被动接受,要么被时代抛弃。
事实上,阿西莫格鲁在《权力与进步》中呼吁:不要被巨大技术成就所愚弄。他认为,技术进步的方向和速度向来都是由人所选择的,而且往往有利于拥有主导性愿景的强大决策者,而不利于那些没有发言权的人。在历史的每一个转折处,“创新”无不以牺牲底层利益为代价。
例如,在早期农业社会,统治者们让农民种植便于储存和运输的谷物,而不是易腐烂的块茎和豆类植物,从而压榨农民,征收大量粮食剩余。再如,20世纪30年代,苏联强行推进农业集体化和机械化,将小农经济并入集体农庄,导致了前所未有的大饥荒。
阿西莫格鲁将一些“仅能有限提高生产率、无法显著拉动上下游产业就业增长”的技术称为“平庸的技术”。这些平庸技术虽然带来了一些效果平平的自动化,生产率收益却有限,它仅对某些社会阶层有利。
所谓进步,从来都不是自动的。
在大军的项目调研表格中,AI自习室主要分为四类:第一类是教培APP的延伸,如好未来彼芯学习机、简而优智能自习室、优鸿AI自习室等;第二类是C端学习机厂家转型,如科大讯飞英语通AI智习室、赶考小状元、读书郎AI智习室、优学派、九学王等;第三类是专门从事AI自习室的厂家,如松鼠Ai智习室;第四类是教育信息化领域的厂家,如拾光伴学书房、斧正伴学智习室、想象力智能中高考AI自习室等。
大军自己把AI自习室视为“空窗期的特殊产物”。从投资角度来看,他认为这一赛道越来越受到关注,可能引发新一轮监管。“加盟者50%是外行,另外50%浅尝辄止。在这样的氛围下,很难产生一大批优质的AI自习室经营者。或许,鱼龙混杂的AI自习室在年末会迎来一轮大洗牌。”
一个市场的本质是分散还是集中,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对于小微和中小企业而言,生存的关键在于进入那些具有潜在多样性的行业,否则必然被赢家通吃。而大公司则会尽力消灭多样性,以发挥规模优势。AI自习室进入了这样一个千帆竞发、打的头破血流的局面。未来,将进入一个多样化的、碎片化的市场还是集中于头部垄断,取决于这种产品潜在的格局,也取决于牌局上各位玩家的策略。
萧伯纳在《凡人与超人》中念叨:“美丽、纯洁、尊崇、道德、艺术、爱国心、勇敢,都只不过是些语词,任何人都能够把它们像手套一样随意翻面。”当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时,我们需要尝试用反向思维去理解。
和老秦聊他经历着的这些年的变故时,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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