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量镇实验幼儿园被拆后堆积在空地上的教具）

芥末堆 宁宁 1月10日

过去几天，河南周口连续降雪，大雪一直下到1月6日晚。周口市鹿邑县试量镇实验幼儿园举办者邹娅已经十天没洗头洗脚了。三周前，幼儿园行政办公室、财务室、公厕共7间平房被强制拆除。拆完的两周后，三层主楼也被全部推倒。 

如今邹娅借住在亲戚朋友家，二十多天来一直四处奔走，想要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寻找一个“解释”。 

2017年12月31日，鹿邑县人民政府下发的“行政强制拆除公告”中给出的解释是，试量镇实验幼儿园违反了城乡规划法、土地管理法、森林法、河南省林地保护管理条例以及民促法相关条款。

邹娅说，自己得到的乡镇政府人员口头给出的解释是，国土资源部门土地卫片执法查出试量镇实验幼儿园违法占地，必须要予以拆除。和邹娅的幼儿园一样，近日，鹿邑县已经拆除了近10所民办幼儿园和小学。拆迁通知给出的理由均是“违法占地”。

五个月前，距离鹿邑县80公里远的淮阳县开始第一批拆除民办学校，理由也是土地卫片执法图斑拍摄到学校违法占地。新站镇苇园集幼儿园举办者张晓刚告诉芥末堆，截至12月初第二批拆除完毕，淮阳县被拆除的民办学校损失超过150万元以上的有30所，大多数为幼儿园。 

“违法占地”的拆除理由让举办者无法接受。芥末堆走访的当地十余位民办学校举办者均表示，在农村没有见过颁发土地使用证。建校初选址时，他们与村民签订土地租赁合同，并向当地乡镇土管所缴纳了国土资源罚款，得到建校的默许。如今，一切协议均被推翻，“违法占地”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骤然落下，所有人措手不及。

“一次也没用上就被拆了”

试量镇实验幼儿园位于鹿邑县试量镇光明路西头路南。1月6日下午两点多，芥末堆在现场看到，学校已经被夷为废墟，建筑垃圾堆积有两米多高。进门处的校长接待室还能看到建筑轮廓，“挖掘机拆不动了，剩下的。”邹娅指着房间内被天花板压住的柜子说，学生档案还在里面。

（试量镇实验幼儿园雪地里堆积的学生木板床）

原先园内学生室外活动的水泥硬化路面已被全部被拆，连续几天降雪后，路面泥泞湿滑。未来得及转移走的学生木板床、桌椅、黑板、小推车、滑滑梯，还有学生和老师制作的手工制品都堆放在这片开阔的地带。塑料布没有蒙上的地方落了一层积雪。 

走到一堆白色木板处，邹娅一度哽咽。这些木板原本是12月15日幼儿园为孩子们的元旦晚会准备的舞台，“一次也没用上就被拆了。” 

“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邹娅说，12月18日幼儿园在没有接到任何书面通知的情况下被断电，下午5点试量镇政府工作人员及派出所警务人员出动，将幼儿园行政办公室、财务室、公厕一共7间平房全部拆除。拆除时给出的理由是，土地卫片执法查出，幼儿园违法占地。“12月29日，镇里的人（政府工作人员）说，幼儿园自行将园内硬化地面全部拆除，就可以保证幼儿园主体建筑不拆。”得到允诺之下，幼儿园另一名举办人张磊当即找人按照要求拆除了园内硬化地面。 

（试量镇实验幼儿园接到的行政拆除公告）

但是，两天后的12月31日，盖有鹿邑县人民政府印章的正式“行政强制拆除公告”下发，称试量镇实验幼儿园未经批准，擅自建设，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城乡规划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森林法》《河南省林地保护管理条例》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民办教育促进法》相关条款。并要求幼儿园在3日内自行拆除建筑物及其他设施。

张磊说，1月3日，拆迁队出动6台挖掘机，拆了三天两夜。占地6600多平方米的试量镇实验幼儿园全部变为废墟。

（玄武镇第一幼儿园拆迁现场）

几乎同一时间，14公里外的玄武镇第一幼儿园也被停水停电。幼儿园举办者李静告诉芥末堆，12月13日，幼儿园接到镇里通知，学校被卫星拍到违法占地，将被拆除。1月6日，芥末堆在玄武镇第一幼儿园现场看到，一台挖掘机正在拆二层主体建筑，周围已被夷为平地。

12月18日，玄武镇第一幼儿园364名学生上完最后一天的课就被通知放假。按计划，这群孩子本可以在学校度过圣诞、元旦，到1月20日才正式放假。

（玄武镇第一幼儿园接到的行政强制拆除公告）

玄武镇第一幼儿园接到的拆除公告称，幼儿园建设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城乡规划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民办教育促进法》相关条款。 

1月7日晚，李静接到玄武镇中心校通知，幼儿园在12月初河南省食药监局的验收中合格，刚刚获得“省级示范性食堂”的称号。只是，河南省食药监局不知道的是，幼儿园的食堂如今已不复踪影。 

据鹿邑县民办学校举办者内部统计，目前，接到拆迁通知及没有接到通知但已被拆的民办学校有近10所，涉及鹿邑县张店镇、赵村、玄武镇、试量镇及贾滩镇。其中民办幼儿园占绝大多数。 

默许下的“违法占地”

邹娅和李静至今无法接受的是突然通知的“违法占地”的拆除理由。“要是违法，当时建校初，乡镇土管所为什么允许？ ”李静不解地说。

（试量镇实验幼儿园的土地租赁合同）

邹娅提供的一份土地租赁合同显示，试量镇实验幼儿园所在的土地是举办者2014年与18户村民签订的租赁合同，租期20年，直到2034年。每年每亩租金按照当年1200斤小麦的市场价计算。租赁合同的甲方村民之一崔守敬在1月6日的电话中称，该片土地是1974年挖的水库，1979年生产队分给村民作为自留地，因为坑塘深达2米，土地荒了十四五年。 

2015年8月，邹娅等举办者决定在此建设幼儿园，前期平整地面，回填费用花了60余万元，学校总建设投资一千三百多万元。邹娅说，2016年初学校建设中期，他们按照镇土管所要求缴纳了占用林地的国土资源罚款，总共金额为一万三千四百多元。 

（玄武镇第一幼儿园土地永久转让合同）

玄武镇第一幼儿园的土地情况与试量镇实验幼儿园类似。2016年3月，李静与村民签订了土地永久转让合同，转让金为二十万元。1月6日，现场围观拆迁的村民介绍，这片土地原来是坑塘和废弃的砖窑，闲置了很多年。“这块地当时还是乡土管所负责人帮忙找的，他说可以建。”李静说。

2016年11月，玄武镇第一幼儿园同样缴纳了国土资源罚款，按照每平方米10元的标准，缴纳了25600元。 罚款让李静当时感到某种“安全”。

（试量镇实验幼儿园缴纳的国土资源罚款单据）

（玄武镇第一幼儿园缴纳的国土资源罚款单据）

芥末堆走访的十余位民办学校举办者均表示，上述两个幼儿园的拿地方式在农村是一种普遍现象，与村民签订租赁合同，缴纳乡镇土管所要求的国土资源罚款。取得办学许可证后，一直平静地办学，从未遇到过因土地违法而被勒令停学或者拆除。“可以说几乎没有一所农村学校有土地使用证的，包括公办学校。”一位举办者说。

被全部拆迁之前，这些幼儿园曾有一次短暂的保留希望。邹娅说，2017年7月，自己参加了镇政府土管所主持的会议，会议上土管所负责人口头透露，幼儿园用地可以完善手续，需要交土地保证金，每亩土地30万。在12月18日接到拆迁通知后，邹娅借款筹集到了192万元的土地保证金，并于12月19日上交。

（试量镇实验幼儿园缴纳的土地保证金收据）

但12月22日，土管所负责人又突然电话通知退款，邹娅说，当时对方的解释是，按照国家土地督查济南局和河南省国土资源厅的要求，违法用地补办手续的对象为政府主导的项目或由各级财政投资的公益或基础设施项目，其他项目必须拆除复耕。民办幼儿园没有被列入“特例”。

李静也于12月19日上交了90万土地保证金，同样被退。

（玄武镇第一幼儿园缴纳的土地保证金收据）

鹿邑县在拆除民办幼儿园的过程中，速度也越来越快。据鹿邑县人民政府网站12月21日消息，12月11日至12日，国家土地督察济南局对鹿邑县土地卫片整改情况进行例行督察检查，发现整改工作中仍然存在问题和不足，鹿邑县委、县政府表态“以背水一战、壮士断腕的勇气”强力推进，并称“坚决在一周时间内全面完成卫片执法整改任务”，“对不能按时间节点高标准完成整改任务的，乡镇党委书记、乡镇长、国土资源所长就地免职。”

之后鹿邑县又召开乡镇党委书记座谈会及卫片执法协调推进会两次会议，再次强调土地卫片执法工作。

更早一些时候，11月23日，河南省国土资源厅召开的土地矿产卫片执法检查工作推进会上提到，以“拆除复耕、补办手续”为整改标准，将全部违法用地图斑纳入整改范围，逐个图斑进行审核、查处、整改、核实、销号，确保年底前所有违法占用耕地“清零”。其中会上强调重点整改以休闲观光、养老服务等名义开发房地产或建造私人庄园会所。

在一系列的土地卫片执法行动中，被列为“违法占地”的民办学校再无协商余地。 

被拆的不止民办学校

接到“违法占地”拆迁通知的不仅仅是民办学校。张磊说，试量镇还有4家做生意的个体户的铁皮房被指占用耕地，也在12月拆除。同时，还有一家私立医院接到拆迁通知。不过，医院目前尚未动工拆迁。 

鹿邑县赵村大张起航学校举办者刘刚告诉芥末堆，赵村有5家在土地卫片检查中被图斑拍摄到违法占地。其中一个集贸市场，已经被拍两年，迟迟没有拆。一个加油站与起航学校同时被拍到，按照计划，拆除完起航学校，就要拆加油站。两周前，起航学校幼儿园主体楼层已被全部拆除。加油站暂时还未动工。 

“为什么学校要拆得这么快这么急？”刘刚纳闷道。

2017年8月，淮阳县民办学校的拆迁近乎以同样的速度推进。张晓刚提供的一份盖有淮阳县人民政府办公室印章的“内部明电”里提及，“要求土地卫片执法图斑拍摄到的私立学校务必于8月20日前全部拆除完毕”。张晓刚说，第一批拆除的民办学校中损失超过150万的有17所。第二批在11月底到12月初拆除，损失超过150万的学校有13所。

（因怕破坏到旁边温泉会所的设施，乾丰双语学校靠墙一侧的建筑留下一半未被拆除）

淮阳县民办学校举办者提供给芥末堆的一份“淮阳县14-15年卫片执法未整改到位违法用地台账”显示，被拍到的除了民办学校之外，还有商贸中心、医院、水厂、敬老院、温泉会所及公办小学。齐老乡乾丰双语幼儿园在名单之中，目前已被拆除。拆幼儿园侧墙时，施工队将一墙之隔的温泉会所的热水管道损坏，遭到对方制止，靠近这面墙的学生宿舍楼得以保留半个轮廓。

幼儿园举办者陈峰想不明白，为什么温泉会所也在违法占地的名单之列，却安然无恙，学校被拆得毫无余地。 

强拆让一切戛然而止

（玄武镇第一幼儿园拆前校园图）

被拆时，玄武镇第一幼儿园刚刚投入使用一年半，幼师专业毕业的李静本来有很多规划，专业老师带动非专业老师，将语言、艺术、科技领域课程普及化。进入学前教育领域后，李静看到了农村学前教育太多的空白，她想通过自己的办学弥补这些。 

“农村学前教育一是小学化比较严重，二是科技领域根本普及不了，专业的音乐、舞蹈教育也很缺乏。”给李静触动最大的是，农村孩子语言表达能力的欠缺。城市的孩子“特别会说”，但农村孩子却“不敢张嘴说”，“不会说”。这些成为李静在幼儿园规划里重点要克服的问题。 

（试量镇实验幼儿园拆前室内教学图）

邹娅也有同感，“农村幼儿园很少，有也是家庭作坊式的小幼儿园，小学化严重。”她见到过小班3岁的孩子小手写字写得变形。有了女儿后，邹娅更加喜欢孩子，并决定投身学前教育。2015年8月，卖掉郑州房产的她在试量镇开始筹建幼儿园。 

幼师招聘是两人举办幼儿园初期都感到头疼的事，“幼师毕业的都不愿意到农村来。”李静说，幼儿园第一批5名老师里只招到一位幼师专业毕业的，加上李静自己，专业老师只有两个。每天下午放学后，李静就组织老师培训，先从做操开始，之后是如何教课，包括故事表演、手工课、语言和数学，教学模式从惯常的“你教一句我读一句”到转变为有互动。 

李静甚至都想好了要重点培训的老师，拟好了详细课程，针对农村孩子现有的水平有目的地实施计划。她给幼儿园定下目标，三年之内招满400多人，“我是满怀希望我的幼儿园一定会走得越来越好的。” 

（试量镇实验幼儿园拆前校园图）

当时邹娅也对自己的幼儿园充满期待。从筹建到幼儿园的很多后期她都亲力亲为，去外地学习幼儿园楼层的建筑框架、室内布置。“桌椅板凳和滑滑梯都是去江苏那边的厂家实地看，选地板都要考虑环保，对孩子没有伤害。”课程方面，试量镇实验幼儿园已经涵盖了语言、艺术、科学，还有体智能。李静到邹娅的幼儿园看过，“做得很用心，经济投资大，实力雄厚。”两人因互访对方的幼儿园而结识。

但一切在12月末都戛然而止。1月4日上午9点，李静穿着一身睡衣就被到达现场的拆迁人员带出了幼儿园，直至现在一直借住在朋友的两间房子里。学校被拆后，邹娅也无处可去，只有四处借助在朋友家，“十天没有洗头洗脚了。” 

“有一种祸从天降的感觉。”李静说。芥末堆接触的十余位民办学校举办者中，基本都是卖房或者拿出前些年攒下的全部积蓄投入到幼儿园的筹建中，被拆的幼儿园大多处于刚刚招生一两年左右，整体运营还处于持续投入阶段。

前一阵刘刚去郑州待了几天，“不敢在家里待，都是催债的。”当初，因为两个女儿都是周口师范学院学前教育专业毕业，乡里幼儿园又少，他萌生了创办幼儿园的想法，并将此前在郑州做生意攒下的积蓄全部投入其中。但正式招生的两年里，学校都处于亏损状态。

“什么时候可以上学啊”

家长们同样感到手足无措。玄武镇第一幼儿园在12月18日通知放假后，364名学生就一直休学在家。

1月6日上午，幼儿园拆迁现场聚集起的家长仍在议论孩子的上学一事。段玉芳说，6岁的孙子现在每天早上都会吵闹着要去上学。陈娜每天要面对的也是孩子每次的疑问，为什么不能去上学。她家离玄武镇有十几里地远，当时上街时路过幼儿园，被标准化的建筑和园内设施吸引，于是决定让4岁半的女儿在这里上学。 

硬件条件好、老师带得干净、离家近几乎是这些家长们当初选择这所幼儿园的共同理由。在家长们口中，玄武镇第一幼儿园是该镇最标准的一所幼儿园，其他幼儿园要么没有午休的地方，要么饭菜达不到家长的期待。但学校被拆后，择园问题成为新一年里，家长们的头疼事。 

试量镇实验幼儿园家长崔敏同样为此忧愁。原先走路就能接送孩子上下学，现在却在整个试量镇找不到一所符合她预期的幼儿园。

“整个鹿邑县村镇里没有一所公办幼儿园”，不少于五位民办学校举办者告诉芥末堆。据鹿邑县教育局网站公布的数据，鹿邑县有89所幼儿园，在园幼儿14753人，但未标注公办园数量。 

大张起航学校被拆后，幼儿园学生被分流到六里地以外的另一所幼儿园，学费从之前的500-800涨到2000。家长们找到刘刚，想让他想办法，“我也不知道能上哪去，公办小学附设的幼儿班家长们不愿意去。” 

（因宿舍楼被拆，乾丰双语学校小学部临时将一层教室改成了宿舍）

因为拆得突然，学校和家长都没有做好应对这一变故的准备。乾丰双语学校小学部宿舍楼连同幼儿园一同被拆后，学校将小学教学楼一层四个教室腾空，临时作为宿舍，安置100多名住宿生。1月7日芥末堆在现场看到，教室内摆满了两排双人床，只留一个狭窄的过道。连降大雪的几日里，当地最低气温达到零下九度，教室内没有取暖设施。而在被拆的宿舍楼内装有空调。 

李静说，1月7日晚，她接到通知到镇政府开会，会上镇政府给出玄武镇第一幼儿园的分流方案，将整个幼儿园迁到玄武二中继续办学。此前玄武二中是一所只有6名学生的初中。 

停学后的两周多时间里，在试量镇实验幼儿园就读的女儿常问邹娅，“什么时候可以上学啊，下雪了我想和小朋友堆雪人。”邹娅宽慰女儿，“学校还在修，妈妈要把学校建得更漂亮。”

（应收集对象要求，以上人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