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注:2018年1月17日摄于薄荷岛)
一
有一段时间,我时常想起我小学五年级的语文老师。走路的时候,做饭的时候,洗漱的时候,一遍遍努力回想她的名字,但遗憾的是,终究还是没能完全记起。
想起她是因为当时在酝酿着开通公众号诗朗读栏目。她是我的朗读启蒙老师。
虽然没能记起她的全名,但她的样子却记得分外清楚,中长的马尾高高竖起,高挺的额头下是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她的脸颊瘦小,身材也很娇小,但丝毫不显柔弱。那时她刚参加工作不久。
冬天的早读她喜欢双手合捧着一个带黑色盖子的玻璃杯取暖,杯子里通常泡着乳白色麦片。偶尔听着同学的读书声,她会俯下身子问些问题,碰到好玩的回答,那双大眼睛就眯成了线,双眼皮异常明显。她笑起来特别好看。
五年级的时候我刚转到她的班上,第一节语文课她让同学们轮流朗读一篇课文。期间她特意提议说,我们让新来的同学读读试试好不好。当时的我还平翘舌音不分,更不懂声母韵母、前鼻音后鼻音的注意处。读罢,她微笑着鼓励了我。后来我才知道,每来一个新同学,她都会让他在班上公开朗读一次。她也得以了解班里所有同学的朗读风格。那节课上,当全班读完后,她自己分段示范一遍,示范完再告诉我们要怎么把握节奏和情感。
在那堂语文课上我第一次听到她朗读的声音、语调和沉浸的表情。她的声音非常清脆,咬字自然,吐字清晰,朗读起来的语调有节奏地跳跃,声音里所传达出的感情毫无矫揉造作之感,自然而然就将听者的思绪带入其中。那一刻那篇课文就像活起来了一样,我当时不知道那是一种“美”的冲击。我在心底下决心,有一天要读成她那样。
之后,我先是喜欢上了读课文,时常早读的时候读给她听,她纠正我的发音,告诉我哪一处该以什么样的感情节奏读,并示范给我。为了弄清楚平翘舌音,我开始翻字典,遇到一个字查一个字,遇到一个词查一个词,记录在本子上。爱翻字典的习惯就从那时逐渐养成,一直保留到大学。
二
她对朗读的喜欢表现在她的每一堂课上。早读大家都在读书的时候,她也会捧着课本读,一圈圈在教室里环绕,一副意犹未尽的神态。课堂上她总会设计朗读的环节,然后大家讨论,谁哪里读得好,哪里读得不好。她用朗读的方式让大家感受课文的涵义,感受字里行间表达的情感,学习最基础的字词。
她会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尽力教给学生,把自己体验到的美和享受传达给学生。这是如今我所理解的最真切的喜欢。
当时我们的音乐老师也非常年轻,唱歌很好听,还谈得一手好琴。但她就让人感觉不到她对音乐的喜欢,那种快乐的喜欢。音乐教室里有一架风琴,她从来不让学生碰。只有教大家唱歌的时候,她才会弹起那架风琴。但当我们唱着唱着跑调的时候,她就停下来不耐烦地打断,说错了错了,满脸愠色。
尽管我们都喜欢那架风琴,喜欢风琴里传出来的悠扬的琴声,但我们都不喜欢上音乐课,也不喜欢见到音乐老师。
但是班里几乎没有人不喜欢语文老师,即便是那些不爱朗读的同学。她有时候也会生气,生起气来脸色铁青着,那双大眼睛就瞪得更圆,有些吓人。不过我们一般低着头听着,第二天照样没心没肺地对着她笑。
有一次她批评班上一个女同学,女同学回到家告诉了奶奶,将事情扭曲成老师打了她。她奶奶找到学校。她被学校批评,还罚了钱。后来班上很快传开了这件事,很多同学开始捐钱,最后班长组织将汇总的钱和名单通过门缝塞到了她的宿舍里。其实大家是怕她因为此事离开,不再教我们。
但第二天在那位女同学还没来上学的时候,她把钱悉数退了回来,像聊天一样跟大家讲了一遍事情的原委。讲着讲着就委屈地哭了,教室里鸦雀无声。最后她抑制住情绪,叮嘱大家不要再提及此事,也不要因为这件事对那位女同学怀有偏见,刻意孤立她。那时的我们甚至都不一定懂得什么是“偏见”。
她总让人觉得不一般。“不一般”的背后是,她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个乡镇中心小学。半个学期后,我断断续续听到同学们私下的一些议论,原本她是要考电视台的播音员,笔试成绩非常优秀,但最终面试环节,因为没钱疏通关系,无奈落选。
那时班里还传言,她要转到县里教学。为此我伤感很久,既希望她走,又怕她走。直到学期末她仍然一如既往地出现在班里,心里才踏实下来。
六年级时分班,她没再跟着教我们,离开了学校。后来听其他同学说她调到县里的事情一直不顺利,暂时在县城小学代课。她的播音员的梦终究没能实现。
三
我读初中后她又回到镇中心小学了。初二有一次要去参加全县演讲比赛,我犹豫很久要不要去找她指导一下,其实主要是想借机再见她一面。但又怕她忙没时间,更怕她不再记得我。
最终我在一个午后穿过两条街来到她的宿舍门前。和三年前的位置一样,教学楼前一排砖红色的瓦房中的一间,门前花坛里依旧种满了月季。
木门紧锁,隔壁门前的女老师询问我有什么事,我紧紧攥着手里打印好的演讲稿问了她的去处,得到未知的回答后,转身离开了。门前的女老师我很熟悉,以前经常和她一起在校园里出入,尽管我们打过很多次照面,但她没有认出我来。我没有勇气再来第二回了。
朗读的爱好一直跟随着我的初中、高中、大学,我曾经一度很感激拥有这个爱好,也因此倍加感激她。它是感情和情绪的一种表达方式,像唱歌、弹琴、画画和写作一样。人是需要掌握那么一两种表达情绪的方式和能力的,它可以使独处变得不再那么难捱,像是找到一种与外界的对话方式。
少年时,它为我打发了很多无聊的时光。初二的寒假,语文老师为参加县里诗词大赛的同学布置了背诵古诗集的任务,本是一件枯燥的事,却因为喜欢朗读,背得津津有味。还有那些玩伴相继辍学的漫长暑假里,用一台复读机一遍遍播放肖邦、贝多芬、柴可夫斯基、莫扎特的协奏曲和交响曲,边放边朗读一本田园散文集。
当时的我根本听不懂这些曲子,也不了解这些曲子里的故事和想要表达的情感,完全凭着本能的感觉,感觉带到哪儿就读哪一篇,一读就是一个上午。
我不知道它在我的成长过程中起到了什么神奇的效果,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一段我至今最为珍视的回忆。在那些缺少玩伴的日子里,它让我想起就觉得少年时光浪漫得妙不可言。
过去一年来,我去过一些学校,听过一些与学校、与教育改革相关的会,写过一些学校的文章,宏大的、局部的,纯客观报道的,带有观点盘点总结的都有。当我静下来抛开手里所有的材料,回想这一年留在心里最深的东西,我发现是人,是遇到的那么几位老师。我或者是在课堂里见过他教学的样子,或者私下和她聊过她实际的教学经历和体验,或者只是观察她分享出来的与学生的故事。我被他们的状态打动,珍视自己课堂的创造性,对新技术新事物充满好奇心和探索欲,发自内心地为学生的自我选择感到欣慰,尽管那不是世俗标准下的“最好”。我相信,他们的学生也会像我记起我的语文老师那样记得他们,在某一个时刻,分外想念他们,哪怕过去了十几年。
芥末堆在2017年初就提出一项教育人文报道计划,这项计划在2018年还将继续下去。我希望2018年我能够发现更多这样“留在心底”的人的故事,记录下那些让人很燃的教育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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