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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我结束英国留学回上海的时候,5岁的儿子已经在伦敦的小学学前部学了一年。回国之后,即将适龄读大班的他,去读什么样的幼儿园好呢?
由于我们放户口的小房子不适合一家三口居住,那时我们有两个选择:
一是进入位于市区户口所在地的普通公立幼儿园,免费,但相应的,附近的房租也高。二是进入孩子出国前所读的蒙特梭利幼儿园,位于半郊区,学费贵,但附近房租会低一些。
这两种选择的总价差不多。我们为了工作方便,选择了第一种方案,也想着幼儿园最后一年,试试公立教育怎么样吧。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年儿子的幼儿园生活过得乏善可陈。
老师不可谓不尽责,但比起英国校园里那种活力热闹的氛围,整个校园显得有点缺乏生机,老师也很少和家长保持沟通,一副无功无过的样子。在毕业前夕,幼儿园还爆发了大规模的手足口病,我儿子也受到感染。整个校园停摆,最终好像连毕业照都没有照,就草草结束了。
毕业那年,我们可以选择就读对口的二线公立重点小学,但那学校当时正在进行连续三年的基建,孩子们要在旁边的一栋楼上课,每天要穿过“硝烟弥漫”的校园。我和太太相视苦笑,决定放弃这个公立名额,转而去试试民办学校。
“小学不读民办,大学就读民办”
在上海,民办学校是优质教育的代名词。
自1990年代中期,上海就在全国率先实行公办重点中学初中部民办化实验。因而,上海的民办学校实力之强、校数之多远远领先于北京和全国其他地地区。在2011年我们面临幼升小的时候,民办学校已经一票难求。
不同于中国其他城市大多数家庭都是一门心思往公立名校挤,在上海,选择不同类型的学校就意味着进入不同的路线和赛道。在这个过去近200年来都非常有国际传统的城市,选择海外路线就成为很多家长的自然选择。
约翰·霍普金斯大学
因为竞争压力的一层层下压,使得最终想送孩子到国外读大学、读高中的家庭,必须至少在小学阶段就让孩子接受民办乃至国际化的教育,否则就会有“系统不兼容”之感——这和前些年“公立学校的优秀学生到了高中阶段才准备出国”的主流趋势已经大相径庭。
而且,上海还有一批民办小学专攻“体制内加强版”路线,目的就是培养学生考入改制过的公立名校初中部(因为改制为民办,可自主招生而不是靠学区录取)。
这些民办学校的实力之强,使公立名牌小学的孩子在和他们竞争中也不占优势。乃至在上海有“小学不读民办,大学就读民办”的民谚。
像我们家孩子这种状况(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从幼儿园小班就已经开始做应考准备的“小白兔”),考民办名校基本是以卵击石。要知道,这些学校的入学考试极为残酷,大概是100:1的录取率。
我们落选了两家名校,后来侥幸考上一家正在扩招的双语学校的分校。
上海的“小升初”,水太深了
事情并没能峰回路转。
说是双语学校,虽然有几位外籍老师装点门面,但很多课程的组织思维仍然非常传统中式。教材也无非是用几本牛津或者佳音书,学生们被鼓励在课外狂补重视语法和背诵的新概念英语。
去英国前不识单词的儿子,在英国一年下来已经会和同学自然对话;结果回国读了两三年,又慢慢对英语不感兴趣了,英文阅读也没怎么开展,看来光靠读“双语学校”,英文其实不能多指望。而双语学校的中文,其实也颇传统。比如阅读理解对作者意图揣测只能按照“标准答案”;作文“三段论”的八股化和辞藻堆砌,也离真正的中文之美相差甚远。
就这么读到小学三年级,我和太太动了为儿子换学校的念头。经过颇为不容易的考试流程,儿子才转进了另一所知名民办小学。又过了几年,面临到“小升初”。学校开会的时候,老师一口气说出了不少新主题:人户分离如何开证明、双语学校学生学籍问题、填报志愿是否服从分配、按什么顺序优先分配……
坐在台下的我心想,为什么没有人提前和家长解释清楚这些方法和门道?让我们可以早做准备?
我发现,泛焦虑的父母多,但真正去做全面了解的少。即使是懂行的父母,每次升学前,面对一年一年变的政策和形势,大家也都有点讳莫如深,带着一丝丝“你懂的”的味道,各自埋头做功课。
一年一年下来,累积的秘密越来越多。于是,我只好自己动手调查了解,写了文章《为什么教育资源最丰富的上海,小学家长比哪里都焦虑》, 后来又写了《上海小升初的五道光谱》,尝试剖析上海从“公立”到“民办”到“国际”的扑朔迷离升学路径。
我也开始被外界称为“爆款”教育作者——但事实上,我只是一个想了解更多形势的负责任的爸爸。
有钱,却进不了民办学校
过去三十年来,“人往高处走”——往大城市去的原则深入人心。
无数青年从小城市一步步升级到大城市,他们之中,大部分是通过教育完成这个城市层级流动。等到他们结婚成家,也自然地把孩子生在大城市。
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要面对一个和自己小时候完全不一样的,陌生无比的基础教育系统。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海归,包括外国人也把孩子带到上海接受教育。
上海优质的教育资源成了香饽饽,倒也不难理解:在国内买任何优质的东西,都远远贵于国外,食品如是,教育也是。
尤其在上海这样一个全球都市。无数人通过学历和经验值把自己砸进来,却总忧虑自己的孩子可能最终留不在上海,或者在上海成为所谓的“社会底层”。
即使不“往下看”,他们也会无止境地“往上比”——从藤校到美国夏令营,从机器人大赛到花样滑冰,“别人家的孩子”总是跑得很快,自家的娃一不留神就落后了,而且这一落后就可能导致多米诺骨牌式的一步步被动。
所以,上海家长在孩子的教育上不惜靡费巨资。但现在,光有钱并不能解决问题。中产阶级的消费习惯,是踮一踮脚尖勉强够得上的消费也要跟上。所以在上海,民办教育的学位太火爆了。
由于是非公办教育,民办学校有一定的权利对学生进行入学选拔。想进民办的学生越多,选拔就变得越加白热化和神秘化,一席难求导致了考查学生家长和要求填写祖孙三代背景这种怪现象的发生。
这也使得民办教育的舆论压力陡然增大:公办教育本来应该是主体,怎么能让民办教育抢了风头?
今年1月20日,上海市教委发布了2018年度义务教育学校招生入学政策,决定推进公办、民办学校同步招生。也就是说,在考生通过网上系统填报志愿的时候,公办民办学校是一起报名的——而不是像以往,民办学校往往早于公办学校多达几十天乃至数月便报名录取。
同时,也对民办学校的招生做出了很多限制性规定,比如不能进行考试、面试,仅仅允许进行“校园开放日”等活动,而且时间也比公办学校的开放日晚了近一个月。
重锤落地,引起舆论纷纷。至少在牌面上,让不少对竞争白热化的民办教育不够“坚定”的家庭彻底选择了公立(他们中颇有一批是买了学区房但是想让孩子试一试民办的)。
但从另一角度来说,也有人认为今年才是就读民办的好时机,因为竞争对手少了。而且民办学校肯定不会“坐以待毙”,校园开放日是他们提前内定录取的好时机。早在七八年前,我孩子考民办小学的时候,学校里挂的横幅也是“欢迎参加‘校园玩一玩’体验活动”,根本不提考试两字——这里面,水很深。
另一方面,小升初的过程中,取消了大量的数学杯赛,也让家长们叫苦不迭。
如果你觉得教育部门“减负”,家长还不领情,是他们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其实不然,因为民办初中仍会选拔招生,没了数学杯赛成绩这个明显指标,家长们更加抓瞎,不知道用什么标准去接近心仪的民办初中——毕竟,他们是应试教育的一代人,更习惯有一个明确的标准、一个可以努力的目标。
中产父母开始反思
在我的调查中,我发现上海和北京的基础教育模式与观念其实大相径庭。上海民办教育强,国际化观念浓。北京还是公立名校全面占优,国际学校在观念上是富人的游戏。
但无论上海还是北京,家长们都被焦虑感深深绑架了。北京由于没有全面实施公办学校初中部分离的政策,公立重点初中虽然明面上不能进行招生考试,但私底下用各种方式提前进行选拔,反而滋生和培训机构利益输送等各种怪现象。
在民办教育不足以挑战公立教育的北京,公立教育成为高考式的独木桥,学生早早被奥数等应试教育捆绑。而上海,在政策的影响下,也正往这种趋势靠拢。
虽然在欧美,读私立学校,一直也是富人的游戏,但相对来讲,他们的公立教育基础还是好的。学校里通常有大量的图书,鼓励阅读,鼓励创意表达。(虽然中国家长会诟病他们数学比较差,但数学怎么学也是见仁见智。所以BBC才会拍那部让中国老师到英国教数学的纪录片。)
但我们的公立教育,却太重视标准划一的结果,而不是创造性的过程。
不过,正当上海的家长们最近屏吸准备迎接今年四月入学报名的大场面时,一篇微信爆文又引发了热议。
这篇名为《不要迷恋“高大上”的魔都双语学校,那可能只是个传说》的文章认为:上海的诸多双语学校,英文、中文都教不好,“双语”成了一个陷阱,“魔都”几乎无校可读。作者的孩子准备赴英国读书了。
文章发出了一个潜台词般的信号:你们虽然争得头破血流,但其实都是个“坑”而已。
这样的文章发表之后,“弹”比“赞”多。很多读者认为,以英国的英语教育来比上海双语学校的英语教育,就像用上海的中文教育去比英国的中文教育一样荒谬。
但,这却也代表了上海中产父母对教育本质的一种反思。上海一家民办双语学校的家长在微信群里抱怨:二年级的语文老师出了一堆对子让孩子对。她焦急地说:“蝴蝶、梧桐和河马究竟要对什么?老师也没给出多少背景介绍和讲解。这样盲目的对对子有什么意义呢?”
很多双语学校,并不教授掌握一门语言所需要的独立阅读能力、创作性和批判式写作能力。中英文应试高分,和成年后是否掌握良好的中英文表达能力,其实并不划等号。
或许,教育很难超越一个社会的发展阶段、超越人们大脑中的观念范式。
为了应试压力,所有人都去追随有迹可循的模式,大多数的校外辅导班也都在强化这些高分模式。很多海归为了让孩子延续自己的“荣光”,即使是选择海外教育路线,也天天在刷分,为的是孩子能去藤校——实际上是走了一条“洋高考”的路。
对于海归们来说,再次出国让孩子接受教育,或者简单以移民来解决问题的方法都并不是最佳——如果移民,意味着是对孩子未来发展方向的重大判断,在这个中国世纪,你要让孩子如何具备中国竞争力?
我个人认为,融入中国社会、融入中国规则、创造性地解决问题——在中国的一二线城市,培养一个具有全球视野,有一定专长的孩子——其实不是没有办法,只要你不焦虑,不盲从。
事实上,众多专家都在警告,孩子们在今后的三十年,要面对一个和现在多么不同的世界:人工智能将取代流水线工人,个性化发展将会变得前所未有的重要。只是,我们正处在一个漫长切换期的历史过程中,或许并不是那么多家长都能及时清醒,去做一些目前看来多少有些冒险的素质教育尝试。
教育焦虑这个魔咒,切中的其实是中国中产害怕阶层下滑掉队的痛点,也是成功学被互联网放大化之后的泛阶层焦虑,更是媒体助推的结果。
如果你足够有定力和方法,就当这一切都是吵吵嚷嚷的咖啡馆背景音乐吧。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大家”,作者李梓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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