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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末堆 9蛋 4月23日
“禁奥”行动来得毫无预兆,且力度极大。
先是多项杯赛停办、接着,知名“坑班”清华龙校宣布停招退费。两会期间,教育部部长陈宝生赋诗一首,称:“鸡汤喝得众人醉,错把忽悠当翡翠”,痛斥校外培训机构超前教学、广告满天飞。
教育部门为减负煞费苦心,但家长所想却未必如此。一些孩子从低年级开始学习奥数,拼命刷题、备战杯赛,结果到了“小升初”择校的关键期,竞赛停了。还有孩子“蹲坑”多年,熬过一轮轮选拔,眼看就要上岸,龙校关了。
有人幸运地在龙校关停前成功上岸,有人还需继续渡河。对于培训、比赛,不同的家长有不同的看法与选择。
不过,就像有句话说的:只有考题才分对错,而教育,没有标准答案。
“不想让孩子输掉,我们必须想办法”
又有同事为“备战小升初”停薪留职了。
此前,同事约张凯旋吃饭,名为道别,实为讨教经验。当时,张凯旋的儿子读五年级,刚被清华附中“点上”。在此之前,张凯旋长年主动将自己边缘化,两耳不闻公司事,一切为孩子升学让步。
“没办法,家里无钱无势,想择校只能带着孩子抢跑。”张凯旋挠了挠头发,眼眶浮肿,语气疲惫。他说,“不过择校其实很难,而且一年比一年难。”
正如张凯旋所言,择校正变得越发艰难:1993年北京市取消统一小学毕业考试至今,“共建生”“推优入学”接连被取消,早已转入地下的“点招”连年被严打。今年3月,北京市教委透漏,北京或于2019年彻底取消小升初特长生招生。以往一所名校发英雄帖,全北京四海八荒的学生都来“赶考”的盛况正在消失。
论坛上,有家长分析形势:这几年,北京小学毕业生人数接近10万,其中能通过择校被名校选中的不过几千。天赋、勤奋、财力、运气,缺一不可,不然只能被涮掉。是努力几年,还是听天由命等派位?
张凯旋来自河南某四线小城,“能到北京就业读书不容易”,本以为孩子健康快乐,自己就心满意足了,谁知“根本不可能。”
在北京,他看见的到处是谁家孩子考满分了、谁家孩子去电视台录节目了、比赛得一等奖了,这些孩子不光成绩好,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儿子三年级时,他曾见儿子的同桌用英语上台演讲,条理清晰、口若悬河。事后打听得知,这名学生的父母都在国外工作。一想到儿子以后要和这种学生竞争,张凯旋的心一下就凉了。
“什么素质教育、快乐童年,如果当父母的不作为,孩子就会比别人差,就会在竞争中失败,那就是父母对不起孩子,我不想以后想起来后悔。”
张凯旋觉得自己“不能再麻木下去”,回家后,他暗下决心,要把孩子送进名校。
神秘的点招,信息难求,堪比谍战
回忆孩子的“点招”之路,张凯旋觉得可以用荆棘丛生来形容。
在北京,小升初以进入公办初中为主,选择民办、国际校的家长不多。前几年,升公办校的路径主要有早培、点招、推优、派位几种。前几种有得挑,最后一种电脑随机抽,抽到差学校也没办法,是家长眼中的“下下之选”。
“早培班是名校选神童的,选那些拔尖、创新人才,例如人大附的早培班,从五年级招生,老师很多都是教授、院士。”谈起这些,张凯旋如数家珍,“我儿子走得是点招,点招其实和早培差不多,也要经过考试选拔,但点招的选拔是见不得光的。名校暗地里和机构有合作,然后秘密通知孩子考试,通过考试选学生,门槛以奥数为主,辅以英语语文,这种机构就叫‘坑班’。”
点招的第一关是找信息。
张凯旋说,公立校择校有个天然且无解的难题:政策要求就近入学,严禁挑挑拣拣,不然就要被举报。 这就让点招圈变得非常神秘,圈外人意识不到它的存在,圈内的更加不会散布宣扬。
或许是举报怕了,家长的警惕性都非常高,圈内统一使用晦涩难明的暗语:什么牛蛙(即牛蛙,代指成绩优异的学生);天亮上岸、收院治疗(即点招成功);金坑、粪坑(形容坑班)......演谍战片似的,非常莫名其妙。张凯旋去网上搜、找别人聊,找了很久,还是一知半解。
一次,一个朋友悄悄告诉他,XX家的孩子“天亮了”,张凯旋连忙跑去请教,对方先是很警惕地瞥了他一眼说:“你要了解什么?小升初一点也不残酷啊,很轻松,不用学就能升一个好初中。什么坑班?不知道,我们是派位派的,派之前去八大处上过香了,所以才派进去的。”
当时,张凯旋既生气又无奈,那名家长还笑嘻嘻地补充:“过程已经都告诉你了,还有什么要问吗?再问我可要收咨询费了。”那一阵,他常感到自己十分无能。
图为广州某中学的录取暗号
时间金钱的付出只是表象,最难的是精神重压
之后,经过一番周折,张凯旋还是顺利将儿子送进前不久刚被关停清华龙校。进龙校也要考试,考试过了,才能学它的课程。
到孩子四年级开学,就要开始点招考试了。先是10月、11月、1月各考一次,三次成绩累加,然后根据成绩,从八百多人里点一批学生,大概四十个人,淘汰一批学生,大概几百人。空出来的“坑”很快会被填满,毕竟坑外还有很多孩子排队等着上龙校。
就这样一轮轮考试、选拔、淘汰,循环往复。
显然,想在龙校拔尖,就要比别优秀、比别人多学。一场场堪比“美苏争霸”的“军备竞赛”也由此展开。
“你一星期补五节课,我就补六节,你补六节,我就补七节;你辅导不去大班,去收费上万的一对一,我就天天一对一;你从二年级开始学奥数,那好,我一年级就开始。”
张凯旋告诉芥末堆,很多培训机构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推出针对龙校考试的培训课程,推波助澜、趁机捞钱,家长照单全收,不敢不去。“这么说吧,点招的这两三年,谁不花个二三十万、四五十万?毕竟,被点上的孩子少之又少,家长不敢拿孩子的未来的冒险。”
孩子在龙校的那几年,张凯旋每天六点半准时起床,送孩子上学,下午三点多小学放学,把孩子接回家,做饭吃饭,然后送他去培训班,补到九点回家。周末则留给珍贵的“龙校”。
他回忆,很多家长除了接送,还要跟班,和孩子一起听课记笔记,监督孩子上课不开小差。龙校不让跟班,他们就在外面静静地等。
不过,时间、金钱上的付出只是最表面的,就像一座冰山,能够被外界看到的行为表现大约只有八分之一,水面下的更大的山体,是家长时刻紧绷、时刻不敢放松的神经。
孩子上“坑班”那一年多时间,张凯旋脑子里除了学习,其他什么都不想。孩子最近在学什么内容?学得都掌握了吗?掌握到什么程度了?为什么只考了95分,那5分丢在哪里,怎么补上?明天要学什么了?报什么辅导班?孩子在坑班处在什么位置?吃饭也想、开车也想,分析、规划、复盘,“都快想疯了”。
拿最重要的时间规划来说,孩子每天几点起床、几点到几点学什么、学到几点去上课,这些都是精确到分钟的。之前网上流传清华学生逆天时间表,他看过觉得很粗放。
各区高考一本达线率对比
心弦每天都崩得紧紧的,表面上还要装作云淡风轻。张凯旋说,孩子还小,学习不能靠逼,只能引导,要小雨一样润物无声。“我身边也有那种每天歇斯底里,对孩子又打又骂的家长,这样的家长带出来的孩子肯定点不上!”
严厉管教,即使令孩子误会也无悔
无论如何,经过一年多的拔足狂奔,儿子总算赶在整顿前“点上了”。张凯旋自觉幸运,他知道,自己身后还有无数落选的孩子,和因“禁奥令”猝不及防、陷入茫然、挣扎的家长。
但兴奋持续不到一分钟又消失了。他说,迈进名校意味着迈进更激烈的竞争圈层,未来,自己将要迎战全北京更优秀的孩子、更疯狂的家长,怎么可能轻松?以前最操心的只有数学,现在物理化学都要考虑。
“累不累,当然累,但你选择了这条路,只能承受,除非你放弃,让孩子跟派位走、跟学校走,但我们怎么可能放弃。”
张凯旋说,在北京,很多家长跟他一样,都是从外地一路拼杀来的,这种高标准、严要求,不服输的性格都是从小存在在基因里的。
“很多人不懂成功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就举一个例子,当初我们高中的高考状元,成绩非常好,但报志愿的时候没有家长帮他,录取到一个比较差的学校,之后发展不太顺利,一直郁郁寡欢,最后自杀了。就是这么残酷,所以我们一定会想办法让孩子赢,不能输,要出人头地。”
张凯旋也时常回想点招的那段日子,感觉一路走来,一点一滴都让人唏嘘不已、永世难忘,其中最令他感到遗憾的有两件事。
一件是小升初时间比较紧凑,一二年级孩子小不懂事,到三四年级稍微长大点了,马上就要开始点了,这中间也就半年到一年的时间。
因此,时间紧任务重,学什么不学什么只能有所取舍,自己当初规划时,只考虑孩子怎么被点上,一切学习围绕坑班展开,短平快,不搞花样。以英语为例,有的孩子从小跟外教练口语、看原版书,他们这些都没有,就是不停刷题,阅读理解、完形填空,不停地做。
这就导致孩子的英语基础很不牢固,哑巴英语,学英语的兴致也不高,比那个同桌反而“差得更远了”。
二是因为负责孩子学习,张凯旋面对儿子一向非常严厉。孩子现在不爱跟他说话,怕他,多余的话一句不说。
“但这没关系,起码我作为他的父亲,在这个阶段为他尽了最大努力,至于他以后理不理解、感不感激,这个无所谓,世界上所有的父母都一样,对孩子付出不是想要他回报什么,就是希望他过得好。”说着,他露出一个十分愉快的笑容,“真的,这都是我们该做的,等以后你有孩子就懂了。”
禁赛、禁坑,如今回归同一起跑线?
张凯旋和儿子为“小升初”冲刺时,徐梦珊也在摇摆不定中为女儿报了补习班。
在她看来,女儿无忧无虑、爱好广泛、成绩也不错,虽然“平时也就拿出50%的力量学习”,排名还是中等偏上。对于让女儿上补习班,徐梦珊内心是拒绝的,这可能源自她自己求学时被补习班“摧残”的经历,“想让伤害到我为止”。
不过,上补习班是女儿自己提出的要求,她觉得学校数学教得太简单,不够学。一开始,徐梦珊和丈夫想亲自辅导,但被女儿断然拒绝了。“现在的孩子不像我们小时候,他们有个性、难驯服、不听你的,不要我们辅导也好,有时越熟交流越有障碍,容易着急生气。”
当时,徐梦珊带女儿去收费上万的一对一辅导班试听,感觉老师水平不过如此。“但孩子喜欢,说老师对她客气、有耐心,所以还是给她报了。”
“听到这你觉得我们家挺洒脱的吧?”徐梦珊苦笑了一下,“其实真没办法洒脱。”
有一次聚会,闺蜜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问她准备让女儿去哪所中学,当时问得徐梦珊直犯愣。“我觉得莫名其妙,这刚4月啊,升学不得五六月吗?没想到女儿低下头,委屈地哭了起来。”
“女儿边哭边说,班上哪个同学早被名校点了,哪个同学杯赛有什么成绩,自己什么都没有,就报了四个辅导班,还有三个是网球画画和语文。班上考试,同一张数学卷子,别人做一小时,自己要做俩小时。”
徐梦珊这才意识到孩子在学校承受的压力,也意识到女儿或许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无忧无虑”。
“她还这么小,为什么会变得焦虑、敏感、心思重、甚至不自信?还不是因为那些抢跑的?他们就是剧院里站起来的那些人,害得大家谁也看不清楚。我国义务教育法明确规定,小学升初中的原则就是就近入学、免试入学,还挑学校,谁赋予他们这个权利?”徐梦珊说,“不过现在好了,杯赛停了,坑班也关了,小升初圈子里的怪象早就该好好整整了,我给教委点赞!”
禁赛、禁坑,取消小升初考试,完全依靠派位的时代似乎已经来临。不过,也有不少省市的一些学校在悄悄地举行各种类型的比赛和考试,谍战行动何时休,还尚不可知。
(注:应受访者要求,张凯旋、徐梦珊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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