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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看起来蓬勃的社会之中,是一种非常显著的智力衰退

作者:许知远 发布时间:

许知远:看起来蓬勃的社会之中,是一种非常显著的智力衰退

作者:许知远 发布时间:

摘要:人应该像文学一样生活,而不是文学变得像生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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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转载自单向街书店公众号(ID : onewaystreet2013)

如果说没有偏见的人生不值得一过,那么你对这世界,怀有哪些偏见?在 2018 年 5 月 13 日晚,首届《十三邀·偏见小会》中,六位来自不同领域  “young thinker”——许知远、叶三、尚雯婕、王博、吴虹飞、李翔,通过演讲,表达了他们的六种不同的“偏见”。

在偏见小会上,偏见是一种旗帜鲜明的见识,一种对现实社会的建设性批评,演讲嘉宾们在对时代命题的追问中,试图引发积极探讨,破除陈规陋见,拓宽思考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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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在十三邀·偏见小会上演讲

许知远以“偏见的力量”为题,回忆起刚进入大学,被电影《死亡诗社》基汀老师信奉的“任何时代,任何一个年轻人,都应该非常勇敢地去追寻内心的渴望”所触动,随引为一生最基本的价值观。

但在过去七八年间一个新的互联网时代潮流来临,我们进入一个美图秀秀的世界,真实消失了,个体消失了,流量成为衡量这个世界一切价值的唯一标准。

 42 岁的许知远,做《十三邀》、做《偏见小会》其实内心是,“希望每个人都能够真心的去发现自我,真心的去理解他人。最终我们每个人有某种偏见,是为了达成一种新的共识,这种偏见抵达某种共识”。

任何时代的年轻人,都应该非常勇敢地去追寻内心的渴望

每当我们公司把各位嘉宾请来做这样活动的时候,我都有一种由衷的感慨: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有像我这样一个创始人的情况下,公司仍然可以持续下去,而且每次活动的结果看起来都还不错,这是让我很奇异的一件事情。

其他嘉宾都在回忆童年的经历,突然有一个印象闯入到我的脑海中,在我高三或者大一第一次看到罗宾·威廉姆斯主演的《死亡诗社》电影。影片讲述的是美国一个公立学校一群学生们的生活,他们有一个出类拔萃、特立独行的 John Keating (基汀)老师,他是一个文学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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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死亡诗社》的剧照

最初上课的时候,我印象很深,在校史楼内有一排历届学生的合影,基汀老师让所有学生倾听照片里发出的声音,当然所有学生都听不出来,而基汀老师就故意伪造出一种的声音, “carpe diem” (拉丁语),英文就是 “seize  the day” ,抓住每一天。所有的学生都觉得一头雾水,这个奇怪的老师,他在干什么。

在电影里这个老师还有很多奇怪的动作,他们学文学,前一百页是非常长的用英语写的 introduction (引言)“诗歌是什么”,基汀老师把前一百页撕掉,说 introduction 不重要,直接读诗。

然后基汀老师问每一个学生诗歌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告诉同学们,读莎士比亚是为了追求女孩子,是为了追求女人。他还鼓励学生自己去写诗,其中有一个我非常喜欢的羞涩的小伙子,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写诗,写不出诗,基汀老师把他的眼睛蒙起来,在疯狂的嚎叫中完成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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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还有很多令我心潮澎湃的片段,他们上体育课的时候,踢橄榄球,背景音乐是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那种生命的洋溢,在体育场中获得奔放,基汀老师鼓励学生们追求每个人想要的生活。

其中一个学生特别喜欢去演戏,但他爸爸强迫他成为一个医生,他最后自杀了。这整个故事蛮悲剧的,但确实有很多人年轻人被它唤醒。

其中有一节课,基汀老师说你们每个人都要学会用另外一种眼光看待世界。怎么看待,很简单,在教室里你要站到讲台上看这个世界,跟你坐在座位上是不一样的。

到结尾的时候,基汀老师被保守的学校当局赶走,班里大概一半的学生站在桌子上面对他们的老师致敬,朗读沃尔特·惠特曼写林肯的那首诗,O Captain! My Captain!(啊船长我的船长),然后基汀老师就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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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想想这几个片段特别深刻地注入到我的内心,我觉得任何时代,任何一个年轻人,他都应该非常勇敢地去追寻内心的渴望,充分展现自己的生活,充分表现自己的爱、渴望、能量,释放自己的一切,对世界充满好奇心。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种希腊精神的传递。

人应该像文学一样生活,而不是文学变得像生活一样

我是在 2000 年大学毕业的,其实我整个大学时光,包括毕业之后,都是带着这样一种强烈的情绪,我觉得每一代年轻人都应该是这样一种独立个人的生活。

我们有这么一段时光,而在时光中最重要是真正的个人主义精神,这个人只站在自己的角度上思考,这个自我不是狭隘意义的自我,而是一种试图充分理解他人,理解世界的丰富性之后再去寻找自我。

我们的自我在不断碰撞之中,世界变得更清晰,我们自己变得更清晰,它应该是一个扩张式,应该是既收敛又扩张式的,既审思,又具有某种盲动性的东西,这是我一直觉得青春的时光。

在我毕业之后的那几年,中国有这么一个时刻,中国加入全球化的进程,在 90 年代之后,人文主义思潮逐渐复苏的过程,大家意识到个人主义、市场经济,包括更丰沛的信息、更独立的个性,是我们应该追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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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90年的街景

而且我们这代人就是会沿着这个道路前行,我们觉得群体是可疑的,孤独是有力量的。

一个人捍卫自我的价值观,才能真正理解社会的丰富心和广泛性,一个人只有充分地去理解外部世界,才能理解自我内在的可能性,这是我特别简单的一个出发点。

时至今日,我已经 42 岁了,这样一种基本价值观始终埋藏在我心里。同时我觉得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是有力量的,是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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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大的晚期的时候,我们仍然希望成为胡适这样的人,成为鲁迅这样的人,成为奥登这样的人,他们能够清晰地明辨是非,能够面对时代的转化,能够逆潮流而行动, 我们真正能够 “against the current”  ,这是一种有魅力的知识分子,不仅有知识上的训练,而且有道德上的判断,价值上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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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奥登被认为是继艾略特之后最优秀的英语诗人

这样一种情绪,而且我认为理所当然的情绪,我带着这种情绪来看待当时的中国社会,写了很多批评文章,包括很多自以为是的文章,比如说,“我们看到一个新的互联网时代潮流到来,你怎么去占领新的潮流”,我们是在这套语汇中成长起来的。有一段时间我们感觉到这样一个变化,个人精神,知识探索的欲望。

带着这个情绪看周围世界的时候,就觉得日常生活非常之平庸,就像我喜欢布罗斯基那句话,人应该像文学一样生活,而不是文学变得像生活一样,因为它 refine (改善)我们,它让我们的思维,我们情感更精细化,更提纯化,是让我们朝更高的目标去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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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瑟夫·布罗茨基( 1940 - 1996 ),俄裔美国诗人,散文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某种意义上我们是坚信这样的东西。

我最恨的词就是流量

在过去七八年间,我们看到整个潮流微妙的变化,看到知识分子群体消亡,大家不仅不敢坚持我认为个人主义的对世界敏锐观察的批评性的眼光,我们甚至害怕知识分子这个标签,全民参与对这个标签的羞辱,包括我们自己,很多人也不敢承认这种标签,甚至加入自我羞辱的行列。

尽管中国在过去十年里发生巨大的变化,整个国力有巨大的提升,中国开始进入整个世界,但我们没有看到一种真正的世界精神兴起。我们对世界整个是一套消费的语言、娱乐的语言、投资的语言、商业的语言。

我们进入世界这么多国家,我们做了投资,但他们那个地方的文学进入我们的世界了吗?他们的音乐进入了我们世界了吗?我们在街头游荡的时候我们看到丰富多彩全球文化的涌入了吗?尽管我们成为越来越重要的国家。我们多少年轻人真的去周游世界,去理解非洲在发生什么样的变化,缅甸的未来是怎么样的,日本真实的状态是什么样子的。

我们对外部世界知识探索,没有随着整个时代的变化发生巨大的变化和扩张。

更重要的是我看到一种刚刚兴起个人精神的消亡,所有人都崇拜数量,我最恨的词就是流量,所有人都崇拜某种意义上的技术精神,把人的所谓的丰富情感变成算法,权威的审美或者小众的审美不重要了,只有投票的数量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对数量之崇拜。

在过程之中我甚至发现越来越多年轻人,我们以为随着技术的进步,世界的扩张,变得更独立自主,但他们似乎更愿意躲到集体的背后,当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说的不是自己的声音,说的是一种流行的声音,或者大家认可的一种声音。

然后我们整个社会进入了一个非常奇妙的状况,我们对真正个人的,甚至是对真实的事物发生了怀疑,因为我们现在是一个美图秀秀的世界,真实消失了,个体精神消失了。同时你就发现外部世界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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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偏见小会现场的观众

当一个人缺乏个体精神的时候,你是无法辨别他人的,你是无法辨别其他的事物,因为你活在一个只认为自我存在的,还是虚假自我的一个时刻。

所以,我看到整个社会重新进行一个内卷化,不仅我们的世界越来越收缩了,我们个人的生活也越来越收缩,我们生活中本来丰富的语言系统、思考系统都在收缩。

如果一个外来者看到我们现在不管是中产阶级,还是所谓的精英阶层,还是在座的各位所有人,我们看看微信朋友圈每天读到的内容,看到是迅速扩张的社会之中,看起来蓬勃的社会之中,是一种非常显著的智力衰退。

偏见到共识,在共识之上寻找新的可能性

在我们日常的交流之中,还有多少人能够完整地建构一个语言,我们正常建构语言的能力也在普遍消失,当然发表情符号也是重要的方式。在个人精神越来越萎缩的情况下,会发现整个社会冲突,社会情绪在增强。

因为每个个体不敢成为自己,所以他要呼应大多数人的情绪,我们的社会情绪摆来摆去,像沙尘一样随时到来,离去,然后再散掉,就像一个非常散落的个体,彼此无个性的个体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沙尘暴,这是我们社会的一种状况。

包括谈话的消失,那种在谈话之中辨别对方,深入对方,同时在为自我捋清轮廓的情况越来越弱,包括我们做《十三邀》这个节目,我发现一个非常有趣的事情,不管是我个人,还是被收集的对象,每个人都非常珍惜一场深入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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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邀》片头剧照

观察我们日常生活中,在我们饭桌上,在我们朋友的谈话之间,在我们甚至写一个短小的微信之中,我们很少使语言变得有力量,很少使语言变得敏感,能够激发起新的感受。我觉得我们整个语言像彼此塑胶花似的碰撞。

而当一个社会,语言变得干涩,变得窄化,变得不能够激发新的感受力的时候,我们的思维也同样干涩和窄化。

在这样情况下,极端的情绪就会获得新的滋养,同时我们都生活在一个极度需要个人认同的社会中,但速度变化太快了,一切都很难以抓住。个人认同就通过消费什么、占有什么来建立,这是非常狭隘的一种情感判断,我们没有把个人认同建立在真正生机勃勃个人创造力之上。

我们只有在建造创造力之上的认同,才是一个值得庆贺的,值得建设的认同。

包括我们这个公司也好,其实我想做的一切事情,我的同事跟我一起做的,再加上观众跟我们一起做的,我希望能够拓展知识的边界,拓展我们思维方式一种可能性。我觉得这是我可能始终为之想奋斗的一件事情。

我觉得我现在本质上还是那个被基汀老师感动的那个我,但我看到了时代风向的转变,最初我对那个充满了偏见,现在他们对我充满了偏见。

大学的时候读到一个英国的思想家 John Stuart Mill(约翰·穆勒),他在《论自由》一书中提到,一个社会的真正自由程度、它的健康程度,是跟社会之中特立独行的个人存在的数量成正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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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自由》是英国思想家约翰·斯图亚特·穆勒创作的政治学著作

因为他们具有独特看待世界的方式,这种独特性会赋予新的创造力,这种独特性会抵御所有的潮流。他们之间彼此的存在,构成阴影,这些阴影就是所谓的自由之地,自由的存在。因为一个广场是不可能有真正的个人自由,会有很多角落。

最后,希望每个人都能够真心地去发现自我,真心地去理解他人。最终我们每个人有某种偏见,是为了达成一种新的共识,这种偏见抵达某种共识。

而没有共识的特立独行,这个社会是非常混乱的,偏见到共识,在共识之上我们再寻找一种新的可能性。

本文转自单向街书店,作者许知远,文章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芥末堆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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