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绍正 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部教授
我们这个实验是从2008年开始的,共有5人组成,我们叫压力小团队。整天坐在一起讨论怎么样能够在大学生被放进磁共振里边之后,把他吓得足够紧张,但是又不能违背伦理标准。
消愁
大家晚上好,我来自北京师范大学认知神经科学与学习国家重点实验室。今天主要是想跟大家分享一下我们团队最近的一些研究发现。
大家可能经常听到关于大脑的这样一种说法,左半球是理性脑,右半球是感性脑。其实在我们的科学研究发现中,这种说法是非常片面的。大脑由860亿个神经元通过时刻不停地信息交流,来支持我们日常的心理跟行为的活动,它是非常庞大复杂的一个系统。
一方面大脑非常智能,但另一方面我们又不得不承认我们大脑非常脆弱。比如说你可能会因为一些过度焦虑失去理智,不能够正常地工作。其实我的团队就是在试图去了解,在大脑里边这两者是怎么样相互作用的,还有这些相互作用对我们的生活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我举个简单的例子。比如说视觉的信息、表情的信息输入到我们的大脑里,在海马旁回里面进行表征,形成我们能够感知到的高兴、愤怒或者是悲伤。
同时海马跟杏仁核这个非常小的核团,它们把信息整合起来之后,让我们能够知觉到我们看到的信息。有研究发现,当这个小区域因为工伤不小心损害之后,受伤人的情绪就变得喜怒无常了,他知觉不到别人的情绪,也知觉不到自己的情绪。
另外大脑还通过额叶、顶叶调控来支持我们去评估它知觉到的信息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过程,去评估它对我们是否有利,然后进行一些情绪上的反应。如果这样一个精细的交互过程发生了障碍,就会引起我们一系列的心理行为的问题。
大家都听说过焦虑症、抑郁症,这些可能就是大脑里有些相关的功能发生了障碍引起的。还有创伤后应激障碍,比如说经历了重大的地震之后经常会做恶梦。另外在儿童期经历了一些情绪障碍或者情绪相关的事件之后,会引起各方面的一些情绪问题。
压力与焦虑如何影响大脑功能?
究竟要怎样去研究焦虑和压力对大脑功能的影响呢?我们可以借鉴动物模型。把一只小白鼠放在笼子里,然后神经科学家就不断地给它电刺激,只要听到一个声音就给它一个电刺激。重复很多次之后,只要出现那个声音,即便是没有电刺激,小白鼠也会吓得僵直,然后尖叫。
还有一些科学家做得更绝了,他把一只狐狸或者一只猫放在小白鼠的旁边,让它们一起生活。然后把小白鼠的头颅打开,记录一些神经信号。并且有些科学家会把白鼠的脑袋取下来,把它切片,然后看里面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通过一系列的长达几十年的研究,我们现在发现,不光是在动物脑子里边,在人脑里边也有这样的两个系统。
一个是面对焦虑和压力的时候非常快速的一个反应系统。比如说我们的心跳会一下子加快了,我们瞳孔放大,我们的手心会出汗。这样处于一种紧张焦虑的状态,有利于我们做出fight-or-flight这样一个非常快的反应。
但另一方面我们大脑也有一个相对缓慢的系统,我们叫作HPA-轴,下丘脑垂体肾上腺皮质系统。这个系统会分泌一种叫压力激素皮质醇,在肾脏分泌了之后,它会回到我们的大脑里面进行调节,然后把我们紧张的情绪拉回到相对平衡的状态,了解这些对我们后续的科学研究会有非常大的帮助。
对于人类,我们不可能像研究小白鼠一样去做实验,那么人类大脑的研究我们怎么样去做呢?我们了采用磁共振,是较新的一种技术,功能性磁共振是无创无害的。我们把志愿者,大多数是大学生,把他们放在磁共振里边,然后设置一个幽闭的环境。
我们这个实验是从2008年开始的,共有5人组成,我们叫压力小团队。整天坐在一起讨论怎么样能够在大学生被放进磁共振里边之后,把他吓得足够紧张,但是又不能违背伦理标准。
有些人就说拿一条蛇来放在被试者面前,但是我们能在磁共振里边这样做吗?国际上似乎有人做过,但做起来难度非常大,伦理委员会也不会批准。我们后来想了一个办法,就是在放恐怖影片的同时,给一个不可预知的电刺激。
另外我们找的被试者是女性的大学生,这些被试者来了之后,我们要筛选出没有看恐怖片习惯的这些人,因为有看恐怖片习惯的那些人加入进来会是一个很混淆的工作。
当初这个实验是在荷兰做的,这个影片限级非常地高,绝大多数国家都是禁播的。我们同事是去当地阿姆斯特丹的一个电影的博物馆里,把光盘借出来拷贝了一段,然后选择性地来做实验,同时我们监测大脑里一系列的变化,以及瞳孔、心率,还有体内的皮质醇。
在我们这个实验里边,关键的是被试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电刺激,他也不知道电刺激会是多大的强度。我给大家演示一下这个小短片。
因为你们都没有签署知情同意书,这是伦理上的需要,所以我就不播放后边更为恐怖的那一段了。
在磁共振里面,我们可以看到在压力状态下,大脑里面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跟正常人的状态相比,他的大脑会非常兴奋,这两种状态差别是非常大的。
我们做了一系列的分析和比较,另外可以发现在情绪网络相关的这些脑区之间非常强烈的连接。
我们也知道,在我们紧张焦虑的时候,大脑转入了一个高度兴奋的状态,要进行一个fight-or-flight的反应。
但是即便在这个紧张焦虑的情绪消失了之后,它还是会继续影响着我们的心理行为。所以我们之后又做了这样的一个实验,我们让受试者在磁共振里面观看完短片之后,马上就给他一些面部表情。
这个面部表情有三种,从中性变成负性,从中性变成高兴,或者变成恐惧。
其实在正常条件下,我们的大脑去解读愤怒、恐惧这两种消极情绪的时候,跟解读快乐积极情绪的时候差别非常大。
▲ 正常状态下大脑情绪感知
但是我们在紧张焦虑的时候,大脑就会当作同等的信息来解读。
▲ 压力/焦虑状态下大脑情绪感知
就是说很可能我们在人际交往当中,当你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的时候,一些微表情或者表情背后的一些信息你没有办法很好地捕捉到,它的特异性降低了。
另外我们还发现,杏仁核这个脑区跟其他的一些情绪加工相关的区域都连接得非常非常紧。这个预示着什么呢?在高度紧张焦虑的时候,我们的神经绷得会特别紧张,这会导致很多情绪过敏化的反应,很可能一些很小的事情就会导致冲突、易怒。
另外神经绷得太紧的话,你的情绪的敏感性就增强了,但是处理需要快速反应的信息的能力,就是非常复杂,但又要全神贯注、精细周全地考虑的这些功能受损了。大脑总的资源是有限的,一些资源去优先处理情绪相关的信息了,高级的周密计算的这些功能就会受到暂时性的损伤。
其实现实生活中,我们有非常多的这种体验,适度焦虑的状态其实是有利于我们去提高前额叶的功能,它能够激发我们的潜能。如果我们处于安稳的舒适区,或者不去倾向于适度地挑战的话,很可能就碌碌无为。但是如果过度地焦虑,你的前额叶功能是会受到损害的,甚至会引起更为严重的认知功能上的损害。
另外我们的研究其实也预示着,如果我们想要做出一个周全周密的计划,我们就要避开高度紧张焦虑的时候,你在那时候做出来的计划很有可能会考虑不周全,或者导致偏差。
另外还跟大家举一个例子。美国的科学家、心理学家伊丽莎白·罗夫特斯,她花了五六十年的时间,去研究在司法系统里面的“目击者证词效应”。
比如说一个美国枪击案发生了,法庭上有证人来指认谁是枪手,在指认的时候,其实大家可能没有想到,这些信息很可能会有错误。有偏差的几率达到30%以上。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因为在高度紧张焦虑的状态下,你处理的信息偏差了,记忆的信息也就偏差了。
我们做了一个实验,还是看非常恐怖的影片,在看完恐怖影片后呈现一系列的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甚至有点正性色彩的图片。
比如说这样的图片有100来张,我们快速地每5秒钟给他看一张图片,然后让他去关注每张图片里的主人翁在干什么。第二天回来之后我们测试他,让他去回忆我们给他的图片里面,有哪些是他看过,哪些是没有看过的。
我们把他看过的跟没看过的全部混在一起,总共就有200张。然后我们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处在正常条件下人,他会倾向于保守的心态。比如说他回忆不起具体的图片的时候,他会说我回忆不起来了,看下一张图片吧。
但如果是前一天处于紧张焦虑状态的这些人,他第二天已经不紧张了,他已经没有压力了,但是他回忆的时候,会倾向于用一种非常不保守的策略。他倾向于回答他看过,但是很多信息都是不准确的。
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我们觉得这很可能是他在紧张的时候编码信息,采用了一种囫囵吞枣的方式。这种方式的编码是有利于很快地捕捉到一些信息,但是精准辨别信息能力降低了。
二战的时候,欧洲以及美国人做过很多相关的研究,那个时候用雷达来监测敌机报警,在战事高发的那一段时间里,拉响警报但是没有敌机来的这种虚报发生得非常多。
其实类似地,很可能在过度焦虑的时候,大脑在处理那些信息的时候偏差了,然后这个信息保存下来,你在法庭上作证词的时候,很可能就受到很大的影响。
我们进一步去看大脑里面发生了什么。这个地方是我们在进行信息编码,它在提取的时候非常关键。这个区域在正常条件下,它可以把有效的跟无效的信息辨别得非常清楚,但是在压力状态下就没办法很好地辨别,在中脑也发生了类似的情况,我们需要更多的研究来继续去发现。
大脑里面为什么会这样?在思辨的层面上,在哲学的层面上,我们可以说可能大脑的精细辨别能力降低了。但是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们还需要更多的数据来支持。
其实总结起来,前边我提到过的几个研究,我们的情绪敏感性是增强了,我们的执行功能是下降了的,海马的精准记忆能力下降了,海马是用来观测信息的。
其实还有不同的人也会发生不一样的反应。有些人他的基因型是属于逃避型的人格,或者逃避型的携带者,这些人你施加一点点压力给他,他的功能就会受损。但是有些人是属于挑战性的,在同等压力水平下,反而能够激发他的潜能,让他完成得更好。
因此在选拔一些特殊人群的时候,比如说飞行员,或者是一些特殊技能的,或者需要面对高强度压力的人的时候,就需要去对这些做出反应。
压力与焦虑对儿童脑发育的影响
这种压力不光是影响成人,对儿童的脑发育也有非常大的影响。儿童的脑从出生一直到成人,是非常快速的发展过程,这个过程里非常容易受到情绪的影响。
比如我们观测到,小孩跟成人比,他的情绪相关的网络连接整合的功能是没有成人的高的。
你可以看到,成人的两个管情绪的不同网络之间分得非常开,但是小孩就完全还是重叠,它没有发育成熟。
为什么小孩子没有办法很好地管理他们的情绪?很可能是因为不同的功能它还没有完全地分化出来。比如让他们去描述或者感受一个复杂的情绪,类似烦燥这样的情绪,他们可能没有办法很好地去完成。
我们邀请了76对儿童跟家长来到实验室,我们给家长进行差不多一个半小时的访谈,让他们评估孩子在半年左右的时间里面有没有经历过一些紧张焦虑的事件,然后打分。
有意思的是,我们就发现打分高的那些儿童的情绪环路,比如说杏仁核里面跟其他的例如额叶调控、情绪管理的这些连接都增强了,长期这样下去对儿童的健康有非常大的影响。
▲ 儿童早期焦虑对发育中大脑杏仁核的结构与功能环路的不良影响
在北京跟重庆有1000多个家庭和孩子参加我们的实验,我们发现父母的这种焦虑,它可以传递给儿童,并且我们发现这些孩子体内的压力激素水平也是非常大,这是非常客观的一个数据,不是主观层面上的。
▲ 压力/焦虑的代际关联效应
如何减压与消愁
我们做这样的一个传递关联的规律是因为我们想要去预测,想要做点什么来减轻这样的事情的发生。现实生活中大家会这样调侃,给你一杯忘情水,在我们的古代的典故里面还有孟婆汤,但这样真能消除我们的忧愁和烦恼,为我们减压吗?
而现在我们的脑科学或者心理学能告诉我们什么呢?其实我们的额叶跟顶叶它可以实现自主调控,主动去抑制情绪、减少我们的忧愁或者焦虑,它可以主动地控制这些事情。
我们邀请了大学生来做两天的实验。第一天来了之后,我们给他看了一些人脸,并且看了非常恐怖的图片。
我还是别给大家看恐怖图片了,这样的图片有100来张。看了这样子的图片之后,我们不只给他看一次,是看很多次。看很多次之后,只要看到一个人脸,他脑海里不自主就会浮现出恐怖的图片来,类比就像当天你发生了一个争吵或者不愉快的事情。然后这些人就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我们再给他看另外一堆图片,也是非常负面的,也是学习到同样的程度。然后过30分钟之后,我们把第一天跟第二天的混在一起,让他主动去抑制,不要去想今天看的跟昨天看的。同时我们扫描他的大脑,去观测在大脑里面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我们发现其实你要让他去抑制当天他获取的这些负面信息,他能够完成得非常好。但是如果是抑制前一天获取的负面信息的话,他的有效性就极大地降低了。
还有更有意思的。我们体内会分泌压力激素,这些压力激素在白天你刚醒来那一刻一下子会上升然后下去,然后到了晚上的时候,就会变得非常地低,这是很好的一个节律。
早上的反应我们叫压力激素的觉醒反应,这个反应是你晚上或者较低水平那个时候的四到五倍。有些人是非常正常的,有些人是比较低的。
我们发现正常反应的那些人,你要他去消除或者是抑制当天他获取那些烦恼和消极的情绪,他能够做得很好。但是压力激素低的那些人他做不了,他很难遗忘掉。但是对隔了一天的那些记忆,两种人都做得不好。这是为什么?
这个项目持续了大约五年左右的时间,然后我们发现我们主动去抑制的是顶额叶这个地方,如果是当天获取的记忆,它还处于一种比较新鲜的状态。这种还不稳定的状态,你要去改变它,就要通过这样一个通路来改变。
但是如果隔夜,这个记忆很可能就转移到别的地方。对于是怎么样转移的,现在科学界还是有一定的争议。我们倾向于隔夜的记忆它可能会转移到一个别的地方去,你要去抑制它的时候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或者有效性就降低了。
这告诉我们尽量不要给自己留隔夜愁,这对指导我们消除心理的包袱会起到很大的作用。
另外大家可能在网上或者微信上经常看到正念减压的这种训练,通过像瑜伽、冥想还有运动,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缓解我们的焦虑。这是通过什么来完成呢?是通过前额叶来管理情绪,这些训练会让这里面的一些功能得到一定的改善,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有的要好几周,有些人经过好几个月,甚至更长时间的训练去提升。
另外还有科学家也做了这样的事情,这是在动物上做的,目前没办法在人脑上做。他们把公老鼠跟母老鼠放在一起,它们都很happy,你可以想像你们刚谈恋爱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状态。在习得了积极经验的时候,就在老鼠的大脑里面标记哪些神经元是积极情绪,来编码。
在之后就把公老鼠拿出来禁闭几天,不让它出笼子,它就会很紧张。过几天它就会非常焦虑,抑郁。更绝的是,把公老鼠拿出来之后,把标记好的积极情绪的神经元,通过一个非常精密的技术来激活,激活了之后它的焦虑跟抑郁情绪就得到缓解,是不是觉得很酷很科幻?
在人身上,我们也尝试了一个这样的研究,叫积极情绪替换。大家可能不好理解,但是我举个例子大家马上就能明白。假设某个朋友失恋了,最好地走出失恋的负面情绪的方式,就是马上开始一段新的恋情,然后就可以替代了。
但是我们怎么样来做呢?我们会在学习了一些消极负面的情绪之后,训练很多次,然后把积极的情绪也训练很多次,强化很多次。在这个时候,我们通过激活那种消极情绪,同时用积极的情绪替换。
这里具体的细节我就不展开了,目前我不得不说,我们现在看到的还不是特别地稳定。但是有这样的一个趋势,当你激活积极的情绪,你要去替换的时候,它的效应是更强的。
假设你对下一任女朋友不是特别满意,起的效果你们会不会觉得大打折扣?如果找到比之前还好的,就是更好的一个效果。这里的意思就是说你在唤醒非常积极的情绪的时候,就有利于去遗忘之前的一些消极的情绪。如果不是非常积极,它那种有效性是根本没有的。
但是我们的研究结果其实还不太稳定,大脑里面发生什么,我们目前也还是在探索当中。我们觉得如何解析大脑里面进行焦虑跟抑郁,还有压力情绪的工作原理,是我们减压消愁的最关键的要素。
大脑通过非常复杂的交互来完成,我们不仅解析清楚它的交互,还要考虑它的动态因素,考虑它在焦虑压力条件下会受到什么样的异常的影响,把这样的一些信息解析清楚,我们才能去减压消愁。
并且我们还要考虑不同的人群,比如说在儿童青少年期,非常敏感的时候,这个时候如果去做这样的操作,有效性很可能就比成人会更高,并且有利于我们去做早期的干预,所以这个非常庞大的工作还需要更多的研究来支持。
最后祝愿大家能够在现实生活当中改善自己的情绪,管理好自己的负面情绪。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一席”,作者秦绍正,原标题《这告诉我们尽量不要给自己留隔夜愁》。文章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芥末堆立场。
来源: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