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班上大多数同学不同的是,读初一的明明(化名)现在只能通过网校补习功课。她没有时间去机构上课外班,因为她要跳舞。
学校的舞蹈团每周排练四次,她经常要到晚上九点多才能回家,回了家还要做作业,根本腾不出多余的时间。
去年五月,明明顺利地考上了艺术特长生,也赶上了这一政策的末班车。
偶然、必然
明明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家里并没有人搞艺术。
幼儿园的时候也曾展露过一些舞蹈天赋,但是就像大多数女孩子都爱唱歌跳舞那样,家里人并没有太当回事。
小学一年级,明明被学校的形体老师选上,作为舞蹈队的后备力量。一同入选的还有班上的四五个同学,甚至包括男同学。
明明的爸爸回忆说,也许是她天生忍耐力比较强,所以一路坚持了下来。“也有怕疼喊累的时候,可是抹抹眼泪又回去接着练了。”
到了三四年级,班上还在舞蹈团继续跳舞的就剩下明明一个人。有时候舞蹈团有公开演出,大半个班的孩子都跑去看她跳舞,在人堆里找自己熟悉又陌生的那个身影。
渐渐地,明明成了班上的明星,也冥冥中注定要走一条与别人不同的路。
五年级放暑假之前,班上已经有不少同学陆续离开了,有的被点招、有的去了国际校。毕业在即,家长们都开始为各自的孩子谋划出路,八仙过海的时候到了。
明明的集训之路也是从这时候开始的。16天一个单元,每天3小时大课,3个单元48天的魔鬼训练。
到了六年级,根本就没有时间在学校上课了。校外每周五次大课、两次小课,学校的舞蹈团还有四次排练。
六年级教室的空座位越来越多,有提前录取的,有请假在家刷题的,还有像明明这样在舞蹈教室挥汗如雨的。
曾经叽叽喳喳在台下看热闹的同班同学并不知道,为了台上一两个小时的演出,为了走通特长生这条路,明明要比他们多付出多少。
人力、财力
高强度训练一直持续到去年五月中旬的特长生考试。
那天区里的三所名校同时开考,先去哪所学校相当于第一志愿,也意味着要跟其他学校说再见。
明明的父母斟酌再三带着她去了离家最近、排名最高的中学——学校品牌和舞蹈团质量是他们必须综合考虑的因素。
情况比想象的要好一点,原本以为有一两百人的考试结果只有几十人。
独舞、技巧展示、测身高体重,从进场到出场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等他们赶到另一所学校,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考完了老师说,跳得挺好。但实际上,他们在上午已经锁定了名额规定内的5个学生。
当天晚上,明明收到了第一所学校的录取通知。
粗粗一算,考特长生这一年的花费就在20多万。每次两三个小时的舞蹈课,通常要花费一千多元。
随团出国演出也要花钱,在明明爸爸的印象里,出国费用没有低于三万的。
最让家长心疼的是孩子的伤痛。
明明的腰上、腿上都有伤,筋膜炎、半月板损伤,这些几乎和跳舞的孩子如影随形,还只能慢慢养。可是舞团要排练,班上要上体育课,慢慢养也只是一句空话。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特长生同样如此。
专业、学业
“我们也是被裹挟的。”
即便凭一技之长顺利考入名校,明明爸爸依然这样说。
他们一开始并没有想过走这条路,只是后来看到有这个可能、孩子具备这个条件才逐渐加码。
小升初的这一年是紧张压抑的,从9月份到5月份整个家庭都很焦灼,整个班级也是如此。
在特长生考试之前,明明的父母已经向一些学校投了简历,有一所不错的学校看重了孩子的特长和综合素质,也成了他们保底的选择。
此外,家里又给孩子想办法拿到了另一所民办学校的录取资格。
“没有后顾之忧了,我们才敢让孩子去冲。”明明爸爸说。
苦尽甘来,明明这一届的录取情况非常理想。舞蹈团里的11个孩子有7个进了同一所学校,其他的也都被另外一些名校录取。
从录取的喜悦到紧张的训练只有短暂的中场休息。初中还没开学,舞蹈团的集训已经开始了,7月中旬到8月上旬,整整一个月。
选择了特长生,等于选择了双线作战,专业和学业不可偏废。
初一上学期的期中和期末明明都考得不错,是班上的前几名,但是要保住这样一个位置并不容易。
平常占用大量的时间不说,有时为了参加重要演出,考前还在不停排练,家长们一个个心急如焚。
从学校角度来说,既然在录取的时候为特长生开了绿色通道,那入学了就要为学校作贡献、出成绩,需要服从学校的安排,没有特殊情况不能退团。
家长也不会轻易放弃,毕竟,这样的特长中考、高考都还用得上。
政策、对策
和明明同班的小墨也是通过特长考进了中学名校,他是学校乐团的小号手,颇有天赋。现在,他的父母也经常为乐团排练占去太多时间而发愁。
回看这两个孩子所在的班级,全班40多人,最终成为艺术特长生的就他们俩,这与北京市设定的小升初4%的特长生比例大抵相当。
从2017年的5%降到4%,再到2019年的彻底取消,特长生这一历史悠久、争议不断的升学政策终于走到了终点。
早在2018年3月,北京就率先宣布在2019年取消义务教育阶段特长生,比教育部制定的规划还早了一年。
今年2月28日,北京市教委正式下发通知,兑现承诺。《中国教育报》将这一举措解读为“抢占改革先机”“彰显教育公平”。
2020年全面取消特长生的消息曾引来一片叫好。在腾讯网的调查中,99.17%的用户赞成取消特长生。
《人民日报》援引上海一位校长的话说,“特长生选拔和奥数竞赛都不是坏事,坏在低龄化、大众化、功利化的取向。”
《北京青年报》的评论文章则认为,“只要有特长生招生存在,哪怕只占1%的比例,就可能存在特长招生异化的问题。”
但是对于这一政策的可执行性,也有人持观望态度。
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质疑,“特长生招生真能取消吗?会不会转到地下,或者以培养创新、拔尖儿人才为名‘复活’?取消特长生招生之后,学生的兴趣特长怎么得到关注?”
就在北京市发文取消小升初特长生的同时,各大名校的高水平艺术团招生工作也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在清华大学官方网站上可以看到,该校2019年拟认定高水平艺术团团员候选人46人,录取优惠政策是降60分的大礼包。
对于“一分一操场”的高考来说,60分的诱惑无疑是巨大的。不过很多专业只有一两个名额,最多的也不超过4人,竞争之大可想而知。
一位从事高水平艺术团招生工作的老师表示,学校对文化课的要求也越来越高,每年都会有招不满的情况出现。
高校招生中的“艺术特长生”转变为“高水平艺术团”始于2016年,所以也有一些老师和家长据此认为,中学的艺术特长生同样难以真正取消。
一位妈妈说,只要学校的乐团、舞团不取消,特长生就一定会以另外一种形式来招收。
公平、功利
取消特长生制度是为了促进教育公平,很多人对此非常认可。
明明的爸爸所说:“舞蹈对于孩子和我们家庭的影响都很大,孩子的毅力、审美都有很大的提升,我们家平常也会去看《大河之舞》《天鹅湖》之类的演出。”
但是,一旦和升学挂钩,这件事就便得功利起来。“就像比赛一样,太注重得失,对孩子也会有不好的影响。”
一位从教30多年的校长目睹了特长生制度的兴衰。
从1983年的“三个面向”到1985年的“四有新人”,直至1993年首次提出“变应试教育为素质教育”,特长生培养模式也应运而生。
1986年,北京市中学生金帆艺术团成立,发展至今已成为拥有60多个分团、涉及全市60多所中小学的大型学生艺术团体。
“金帆”成了很多学校的金字招牌,也是家长们口中的高频词和升学目标。
“1997年,北京市取消了小升初统一考试,改为对口升入一所中学,使得很多学校更有精力,培养学生的各种素质。”这位校长回忆说。
1998年,她所在的小学成立了金帆交响乐团,“它是由著名音乐家、指挥家倡导成立的,大家亲自教小学生,从小培养学生的艺术特质,从美育的角度促进学生全面的发展。”
随着特长生成为升入重点中学的一个特殊渠道,在优质教育资源“僧多粥少”的大背景下,这一制度逐渐沦为部分人利益交换的工具,严重破坏了教育公平。
同时,也有部分家长为了升学不顾实际,让孩子参加各种特长训练,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学生负担。
“应该说特长生作为传统应试教育的一种补充,对培养学生在体育、科技、艺术等方面的特长是有积极作用的。许多国家都存在着特长生制度,其中最著名的当属美国的体育特长生制度。在美国,拥有众多的体育特长生,橄榄球、棒球、篮球等联赛中的大部分职业球员,都是从各所大学的体育特长生中挑选出来的。”
在这位校长看来,取消特长生一举三得。既可以促进教育公平,也可以减轻学生的负担,不用过早地套上特长训练的夹板,同时还能帮扶薄弱学校的快速提升。
从鼓励到取消,她把这一切看作“时代变化引发出来的教育变革”。
但是,“一刀切”的背后如何发掘真正有特长的学生又成为另外一个问题。对大多数人的公平,可能对少数人来说又是新的不公。
“追求绝对均衡是无意义的,普及义务教育没有拔尖人才更堪忧”,这位校长说。
在知乎上,关于取消特长生获赞最多的一则评论说:“让姚明去打篮球,让潘长江去演小品,这是寻求公平。把篮筐降到一米五不是公平。”
正如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张男星教授所言,“虽然作为政策含义的‘特长生’消失了,但是作为教育含义的‘特长生’复活了。”
关上一扇门的同时,另外一扇窗会从哪里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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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童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