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少林塔沟武术学校
芥末堆 知风 5月8日
因近日曝出的“7岁女童入校两天死亡”事件,登封少林寺小龙武校成为了公众关注的焦点。
无独有偶,10个月前,一名16岁驻马店少年在小龙武校被打得“浑身是伤”,救治无效死亡;2018年12月,塔沟武校某少年因口角被打成重伤后身亡;15岁少年入塔沟武校半年被打瘫痪,父子维权8年无果......武校学生意外伤亡的新闻,屡屡见诸报端。
四十多年来,中国的民办武术学校从起步到繁荣,又在繁荣后遭遇滑坡。如今的武校,虽没有巅峰时上万所的盛况,却演化出几个大型武术教育集团。
由于高墙所隔,外界很难窥探武校生这个特殊群体的生活。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何习武?怎样步入社会?身处聚光灯之下的武术教育集团,以及零散的小型武校,面对大规模整改,又能否迎来一场彻底的革新?
硬核武校生涯
被搭档打出了鼻血,一旁的教练却完全不为所动,对他说了一句“拿水龙头冲一冲,五分钟后回来”,便不再理他。
再次交手,他侧身绕开了对方向腹部踢来的一脚正踹,并贴身向前,借力挥出一记摆拳,竟打断了对方的鼻梁骨……
二十多年前的这节散打课,让骆小辰至今仍印象深刻。
1990年出生的骆小辰,在8岁那年,便被父母送到了陕西华阴的沈大彪武校,并在其中度过了两年习武生涯。回忆起多年前的这段习武经历,骆小辰觉得,童年的一幕幕像电影般重现。
曾经,散打是他最怕的武术课,因为训练“很疼”。然而,除了“疼”,武校的训练还很“苦”。
骆小辰告诉芥末堆,沈大彪武校的作息很有“部队风”: 早上五点半起床,十分钟内整洁内务,热身跑步,做拉伸训练,用餐,上文化课到中午,下午以及晚饭后则都是练武时间,直到夜里十一点。白天的用餐及休息时间只有三四个小时,被安排地满满当当。
“因为它是私人武校,所以什么都练,套路散打太极拳,刀枪剑棍九节鞭......比如今天学大洪拳,明天学小洪拳,后天学棍、刀等。”骆小辰回忆道。
学习的东西太多,难免就有跟不上进度的时候。当这样的情况出现,被体罚也成了骆小辰他们当时不得不面对的困境。
“最惨的一次,因为一周没学会侧空翻,我被教练打得双腿淤青,三天都下不来床。”骆小辰说,“那时肯定想家,难熬,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还蛮有趣的。”
没有一所武校的训练是容易的。二十年前的沈大彪武校如此,十年前塔沟武校亦是如此。
2008年汶川地震后,陈浩从四川绵阳转学,去了河南少林塔沟武术学校。对于不爱武术的他而言,练武无疑是一种折磨。“一门(武术课)我都不喜欢,我就喜欢跑步。”陈浩愤愤地说。
塔沟武校学生在课上训练。受访者供图
中国民间传统观念认为,“打是亲,骂是爱。”、“严师出高徒。”、“棍棒底下出孝子。”、“黄荆条下成好人。”在武校,这些观念又被大大强化了。
陈浩回忆称,塔沟武校的教练会用三公分粗、一人高的木棍,打学生臀部至大腿间的肌肉,这样伤不到骨头。而在学生之间,拉帮结派、互相斗殴也是常有之事。
在塔沟武校的两年半里,陈浩觉得自己“过得很小心”。他听教练员的话,因此挨打较少。他被其他学生欺负过,也欺负过别人。“不这样的话,别人就会觉得你很装。”陈浩说,身处于此,就必须找到保护自己的方法。
在他看来,塔沟武校就像个封闭的小王国。校内没有娱乐设施,日子百无聊赖,唯一的消遣,就是和同学翻来覆去看两本《龙珠》漫画。由于无法忍受武校生活,他的家人提前半年带着他“跑路”了。
有主动追梦,也有被迫习武
骆小辰当初接触武术,纯属机缘巧合。
他是安徽六安人。1998年,六安县里来了位开武馆的教练,拉上三四个小孩,挥着学武的横幅便在街头招生。
“因为它(武馆)当时开在我家旁边,放暑假时小孩没事,我们院里的小孩就去那上了,相当于入门体验课吧。”骆小辰回忆,当时还在上小学的他,在隔壁这间简陋的武馆里免费训练了两个月,内容也很简单:蛙跳、马步、拉韧带,权当锻炼身体。
武馆的教练原是从陕西华阴沈大彪武校“单飞”的,但最终,教练没办成武馆生意,却从二三十名学生里相中骆小辰,要带他去沈大彪武校继续练武。
“父母不知道怎么被说服了。”骆小辰说,“可能觉得武校也有学文化课。”暑假结束时,父亲陪骆小辰坐上了前往陕西的绿皮车。
塔沟武校旧貌,受访者供图。塔沟武校成立于1978年,从三间窑洞、一片麦场起家,逐步发展为中国最大的民办武术学校之一。
陈浩则表示,自己是“被迫习武”。
2008年汶川地震后,陈浩在读的小学被毁,父亲便安排他辗转到了塔沟武校。“我妈晓得武校的文化课质量很差,但是说不过我爸,我爸比较强势。”陈浩说,“他就是被人洗脑了。”
来自四川的杜军波,则是因“不听话”,在初中毕业后被父母送到了塔沟武校。“我表叔的儿子在里面练过的,说他儿子改变不错,就把我送过去了。”杜军波解释道。
尽管武校条件艰苦,但仍有很多家长像骆小辰、陈浩和杜军波的父母那样,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愿意把孩子送去武校。
简单点的,是报个暑假班,让孩子减肥、强身健体;也有因孩子成绩差,不服管教;或由于家境所迫,觉得习武是另一条出路;亦或者,家长本身受到尚武观念影响——不仅是家长,武校中也不乏真心热爱武术的孩子。
“就是招保安,也不要求你会武术”
“文武兼修”是武校招生宣传的口号之一,半天文化课、半天武术课常是标配。在部分家长眼中,习武意味着多一条出路。
然而现实却很残酷。“出去就业的话,武校生完全没有一点优势。现在就是招保安,也不要求你会武术。”陈浩说。
骆小辰坦言,沈大彪武校的文化课教学水平极低。曾有半年时间,他与另外几位武术生被交换到了附近一所公立小学,白天全天上课,训练改到夜间。“这批人会武术”是件很酷的事,也让骆小辰等受到全班小朋友的羡慕。但提及文化课成绩,骆小辰笑道,“这么说吧,每次考完试之后,校长都会亲自拿着棍子打我们。”
骆小辰原本是想在武术这条道路上一直走下去的。
曾在三百多人的刀枪剑棍考试中位列第一的他,在2000年,又辗转回到安徽,进入了省体校。在他当时的憧憬中,若能入选省队,就意味着能成为职业散打、拳击运动员。但最终,骆小辰却没能如愿。
2001年,骆小辰回到了六安,继续念书,重新回归义务教育体系。再后来,他从上海师范大学毕业,在上海从事电商行业。
“我身上基本找不到练武术的影子了。”骆小辰说。平日里,他喜欢在抖音、快手上刷各类武术小视频,“中国武术队”、“嵩山少林寺”、“塔沟武校”......这是属于他的纪念方式。
抖音上的武校生。来源@塔沟武校
我问骆小辰,“如果你有了小孩,还会送他(她)去武校吗?”骆小辰给了肯定的回答,“不过我可能会选择私人武校。”
和骆小辰一样,离开武校后的陈浩也选择了回乡读书,但他的文化课已经落下了。最终他从一所职校毕业。在朋友面前,他从来不敢提起武校的经历,“有时会很自卑,怕别人把我当猴子看。”
杜军波已经办好了签证。再过几天,他就要远赴泰国,干一份新工作。2016年8月从塔沟武校毕业后,他在郑州某跆拳道馆当了半年教练,后回四川南充老家谋生。
杜军波表示,塔沟武校出来的学生有“八大出路”,包括继续升学,成为专业武术运动员、教练、安保人员,演艺、参军等。官方数据显示,塔沟武校的升学率达94.5%,学生就业率达86%以上。
不过,武校学生成绩较低,考高校有一定难度;选择打职业或任教,门槛很高;向公安武警部门输送的人才也有限......武校毕业的学生,似乎已经很难满足社会的需要。
关于武术学校发展的综合改革呼声越来越大。更有激烈的批评声音称,武校是“产流氓”之地。
滑坡的小型武校与规模化武校集团
武校的发展要追溯到改革开放。伴随着民办教育起步,民办武术学校如雨后春笋般冒头。李小龙系列和《少林寺》等武术电影,也催生了习武热。到1983年,国务院提出,鼓励私人开办拳社。巅峰时期,中国的武术馆、校、社、站,数量达到12000多所,集中在河南、山东、河北、福建等地。
当年盛行开来的武校以私立自办型为主,各类问题也在经营过程中逐渐暴露。实际上,从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国家对民办武校的整顿便已提上日程。
2000年,体育总局、教育部、公安部联合下发《关于加强各类武术学校及习武场所管理的通知》,明确武术学校与习武场所的区别,即武术学校是教育机构,具备颁发相关学历文凭资格,办武校需具备相关资格证。同时通知还提出:
“有的武术学校及习武场所未经主管部门审核、审批;有的武术学校及习武场所场地存在严重治安隐患,容易引发治安灾害事故和人身伤亡事件;有的办学、办场所宗旨不端正,利用虚假广告骗取群众钱财;有的疏于管理,导致违法犯罪分子混迹其中,成为藏污纳垢、滋生违法犯罪活动的地方。”
小规模民办武校的数量出现了“滑坡”。
一份国家运动管理中心2006年的调研指出,“1996年12月,山东省有8个民办武校被国家体育总局命名为先进单位,数量之多,居于全国首位,所以具有一定代表性。据武术院介绍,这些年来,这8个民办武校有4个已经垮了。全省原有318所,现仅剩200所。河北省原在政府注册登记的民办武术馆、校有643所,现仅剩18所。”
少林寺所在地河南登封是武术重镇,也是武校发展最鲜活的样本。《中国民办学校可持续发展研究》显示,2010年登封市武校大致可分为小(100人以下)、中(100-1000人)、大(1000人以上)三个层次。其中小规模武校有30多所,发展陷入困境;中等规模武校20所,面临转型选择;大型武校中,发展成集团的大规模武校有4所,产业构成各不相同。
塔沟武校学生在训练场。受访者供图
以塔沟武术教育集团为例,塔沟形成了从幼儿园到本科及国际教育的教学体系,集团辖少林塔沟武术学校、嵩山少林武术职业学院、少林中等专业学校、少林中学、金塔汽车驾驶员培训学校、塔沟武校青少年体育俱乐部六个教学单位。塔沟武校的师生人数,目前已达到35000余人。
不过,随着系列负面事件曝光,登封的武校在近期迎来了大规模整改。对全国的武校来说,这是一个警示,也是一个机会:在四十多年发展后,民办武校仍需治理与革新。
对曾在其中的学生而言,他们对武校的感知也不尽相同。武校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烙印,现在,或是未来,每每提及过往,他们又将会怎样回忆,怎样诉说。
(注:为保护受访者隐私,骆小辰、陈浩、杜军波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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