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图虫创意

芥末堆大卫 3月17日

大概过了半年，环球优学才终于从被集体挖角的风波中恢复。

每次回想这次事件，创始人刁治军仍心有余悸。近半校区在数月内接连被“掏空”，让他一度以为曾经和伙伴们一起创业六年的心血即将毁于一旦。

环球优学是一家K12线下机构，专注三四线下沉市场，以一对一补差业务为主，经营六年现有四十多个校区，在校学员五千名左右。但在去年，从7月开始，环球优学20多个校区数百名教职工一度“集体离职”，大量退费汹涌而来。

随着调查深入，各种迹象显示这或许是一场事先谋划好的“挖角”事件，而环球优学将幕后策划人指向了锐思教育以及环球优学创始股东之一付焰辉。据悉，锐思教育和环球优学业务相似，在近两年以“合伙人”模式在下沉城市迅速铺开。

不过，对于上述指控，被控两方均予以否认。刁治军事后分析，除了别有用心的谋划，一切的根源或与早期未完善的股权结构和退出机制相关。但对于一家创业公司来说，事情又远不止于此，它涉及到组织管理模式、利益分配机制、企业文化等诸多问题，背后当然也指向了人心与人性。

对行业来说，在机构暴雷事件频发，预付款监管问题屡见报端的背景下，为了迅速占领市场，找到健康有效的商业模式应该是所有教育人所追寻的，而诸如一锅端式的的挖角竞争、甚至分现金流的商业模式或正给行业带来另一层面的启发。

现象：有“预谋”的集体挖角？

此前，在南方周末的报道中，环球优学在2020年中不到三个月内接连遭遇冲击，包括天津宝坻及武清、张家口、秦皇岛以及业绩贡献达四分之一的廊坊校区都遭遇了集体离职风波。与此同时，一些校区监控的存储器被拆走、电脑被格式化重装、劳动合同和公章不翼而飞……环球优学联合创始人张建生告诉芥末堆，舆论上，彼时的环球优学也陷入极其被动的局面。

当时，在微信家长群，一些离职员工表示自己遭遇不公待遇才愤而辞职，跟风者甚众。有的则煽动家长退费，说辞是“环球优学快倒闭了、老师都离职了、机构不给员工发工资”等。这些内容同样在离职员工的朋友圈出现。但相关咨询师告诉芥末堆，环球优学在疫情期间并未降低或扣发员工工资以及全年奖金。

此外，有留守员工透露，当时的挖角模式是，城市校区校长以利益游说核心骨干，成功后再通过核心干部再去说服基层员工。环球优学在每个城市都设有城市校长，负责该区域各校区管理，兼有除财务之外的各种管理权限。据一位宝坻校区咨询主任所知，不少中层及老师都被谈过话，一旦有人不同意，则会被边缘化，而反水人员相互之间还会有交流暗号，以便分清“敌我”。

随着对留守员工交流的深入，以及校区遗留下的诸多不寻常迹象，刁治军和团队认为，这是一场事先“预谋”的挖角行动。

张建生向芥末堆透露，廊坊十中校区刘姓教管主任离职后，环球优学对其已格式化的电脑进行了恢复，发现电脑上出现了多份文件，文件内容似乎证实了上述判断。一份名为“平移实施步骤”的文件记录，在前期准备、团队搭建、资源梳理等方面均做了具体安排。

比如针对退费问题提出了相关策略。“对于退费要求提前安排好，尽可能保证出来后退费当月都能退出来。不建议走之前就给家长退了，一来损害学管师利益，二来家长拿到钱可能就不会再听我们说话了，最好的节奏就是，我们走，跟家长沟通帮助退费，钱退出来”。

在排课上，“预排极其重要，一定要跟家长提前定课，同时跟老师约好时间，就像不走的时候一样安排好，给家长感受到无缝衔接”。

团队搭建上，“不要留下任何阻力在对面”“合理安排好撤退顺序，建议财务和学管一定要最后各留一个人，方便行事”“不出来的留好话，根据学生出来的节奏，控制教师出来的节奏。别冗余，别太晚。提前一点点”。

资源获取上，对全职教师采取分梯队策略，其中“A类教师中考结束前加强关怀、增进关系，中考结束后约谈渗透，最终目标是带走；B类教师加强关怀，资源倾斜，离开后持续联系，最终目的是看新校区情况做补充；C类教师则防范加减少资源；D类教师边缘化+优化”。

电脑上恢复的部分文件

在另一份有关“工作节奏”的安排上，文件对老师做了提醒，“跟家长维护好关系，留了作业要留长期的，周期一定要延续到自己出来之后的一个月是最好的，并且过程中不断维护，这样把自己跟家长绑定起来，就算离开也有沟通的机会”，同时又将学员进行了分类，“对于正在上课和接下来要上课的A+类学员要在出来之后的第一天回访完毕；平时服务的好，粘滞度高的A类学员则第二天回访完毕”。

包括与家长的电话沟通话术中，也提到了针对性措施。比如在更换地址上课的问题上，可称因校区发生变故，且从校长主任到老师都离职了，“愿意的话可以由他们来继续带，只是换个地方上课而已”，且“咱们这现在比（环球优学）便宜挺多的，那边您自己看，要是想退的话就退了，我帮您联系”。

不过，芥末堆就上述文件真实性多次拨打刘姓教管主任电话求证时，要么电话显示关机，要么接线人表示打错了。芥末堆又通过关联号码加上微信，对方在未确认身份的情况下回复“原来没有给我配过电脑呀，我都是用我自己的电脑办公”，此后便拒绝进一步交流。

此外，一份落在廊坊四中校区会议室的笔记透露了疑似为集体离职所安排的工作节奏：“25-27号通知学管师离职，27号教师通知离职，28号二轮联络家长转移。28号-30号在校区打电话，办退费手续”。笔记上还对老师的准备工作做了提醒，“不要过多参与，要自我保护”。张建生透露，据留下的该校区的另一位负责人称，笔记上的笔迹属于该校区教管主任。

廊坊区域校区员工留下的会议笔记

这些时间点和廊坊区域员工集体离职的时间点几乎吻合。张建生介绍，廊坊区域109名员工是在7月29日凌晨在城市负责人王晓雅的带领下集体离职的。

“正常教育机构运行，如培育树苗，需要买苗浇水施肥，但他们直接把家长和员工弄过去，就相当于没做任何东西立马就丰收了。”刁治军透露，近半校区共有上千名学员流失。

微信群讨论截图透露反水员工的应对信息，环球优学提供

在这之前，刁治军和王晓雅在是否要带人离开的事情上有过数次长谈，对方均予以否认。这种遭遇刁治军在宝坻校区出事后，带团队到不同校区交流时也遇到过。 “前天还在表忠诚，第二天就全走光了，所有人都在演戏”，人的价值观“就像气球一样，有边有沿，但是非常薄，利益之针上去扎一下的话，它就破了”。

在7月宝坻校区出问题之后，刁和团队陆续接到各种线索，有另外几个校区或在图谋平移计划。相较之前宝坻面临的被动局面，刁和团队想主动出击，但若在没有掌握充分证据的情况下主动开除员工或接管校区，反而会落以口实。

于是，环球优学开始四处寻找那些藏在深处、图谋平移计划的蛛丝马迹：有环球优学的区域骨干在外装修新的教学机构，被蹲点的人抓了个现行，但对方依然矢口否认，“我家在附近，在这遛弯不行吗？”。也有校长将机构开到环球优学隔壁，佯装修烧烤店而彻夜赶工。更有甚者，据张建生透露，离职前有的校区原校长以环球优学的身份向房东提出退租，但又以锐思教育的身份将房子租了下来。

经历的一切让刁和团队一次次地刷新三观。“你以为这像爬大山一样爬过一个梁以为到顶了，一看又一个，全部是超越人的认知和认知可见的范围，就没底线地弄”。

原因：利益的诱惑还是模式的较量？

疯狂的背后或是利益的极大诱惑。宝坻区域一位咨询主任此前曾向媒体透露，校区校长此前曾找到他，先讲述了环球优学的问题后，许以增加底薪及绩效分成、同时允许其投资入股锐思教育，出资2万占股4%，年底可分现金流。如此一算，年底可为其增加20万收入。

对于分现金流一事，一位从锐思教育离职的校长透露，锐思教育的合伙人股权架构类似于俄罗斯套娃，锐思教育在某城市开设新公司，总部占51%，城市校长占49%。城市校长和各个校区的校长再成立一家新的公司，城市校长占股51%，校区校长占股49%。校区校长再将自己的49%拿出来分一部分给管理层。每年按照占股比例进行分红。为了规避竞业限制，双方采用代持协议。

刁治军和张建生皆不看好这种模式，一来预付款并不是确定性收入，是负债。直接分现金流，后续的运营成本和费用如何覆盖？长此以往，入局的校长“只能击鼓传花，邀请新校长入坑，直至无血可吸”，“靠现金流往上顶的话，看似业务可以继续往下走，但一旦出问题，基层校长利益肯定会受损，跑路概率大大增加”，此前已经有优胜教育等机构因为现金流问题暴雷。

对于校长们来说，谁都想分到最大的蛋糕，但谁都对自己要承担的风险抱有侥幸。刁治军表示，这种集体挖角和分现金流的模式一旦在业界风行，恐将对行业造成震荡。

但锐思教育CEO李军在回复南方周末时否定了机构是分现金流的模式，并称锐思每个校区都是独立运行自负盈亏，同时否认参与挖角事件。据锐思教育官网介绍，锐思教育希望未来五年内在省会和地级市打造出200个千万校区。

不过，在当事人看来，利益的诱惑或只是诱因之一。芥末堆获得的几段廊坊区域校长王晓雅与校区咨询师、教育局领导交流的视频显示，王晓雅认为，刁治军在用人和管理上存在诸多问题，如在自己休产假间总部派下来接管校区的干部不接地气、廊坊区域贡献大业绩反而要背负比其他城市校区更高的考核指标等行为均让她感到不满。

此外，她认为刁治军想将公司卖掉跟别人合并上市，“丧失了做教育的初心”。而且，因为上市计划搁浅环球优学要赔偿投资人上千万元，加上要支付的工资，公司的账上已“没有多少钱”。综合各种原因，自己才下定决心离开。

但张建生认为，王晓雅的说法只是为其“反水”寻找说辞。他表示，公司为避免绩效制度走向两个极端，对其进行调整是常有之事。同时，王晓雅对公司账面并不了解，所谓的“赔偿”实为因上市计划暂停，投资方进行的撤资，但这并不影响环球优学的资金储备。仅在疫情期间，环球优学便准备了一个亿资金应对突发情况。

根据诸多校区的行动判断以及王晓雅的说辞，环球优学的团队怀疑，王晓雅和其他人集体出走背后或另有策划人。王晓雅在视频中向教育局领导提到，是付焰辉带着自己出来加盟锐思教育，且付焰辉也是锐思教育华北区域负责人。但李军向南方周末表示，北方区域的校区只是锐思的品牌加盟商。

据张建生透露，付焰辉是环球优学的几大股东之一，在创始之初占到环球优学18%的股份，此后因为上市计划搁浅，股权补偿及退出等问题协商未果，与刁治军等产生矛盾。

刁治军认为，付焰辉之所以想退出，基于两个原因，“第一他们自己认为环球优学要被搞死了，他不想担风险；第二，投资人跟他签了协议，所有股东不得在外边搞竞业，他们怕担法律风险，所以就想赶快把股权剥离”。

芥末堆对此向王晓雅发去收集请求，但被拒绝。

付焰辉则认为刁治军侵犯了小股东的利益，他回应芥末堆，“这个事情，他坑害压榨小股东，欺骗员工管理层，一步一步把公司带到今天这个局面，现在还要诽谤我们……”，但付焰辉并未解释上述说法的具体细节，其称要见面再谈，可以展示很多证据，同时也会“根据诉讼情况看是否能维护小股东利益，如果不行的话，自己也想向媒体阐明真相”。

但截至发稿前，芥末堆暂未见到付焰辉。

应对：集中兵力集团化作战

最初宝坻校区出事时正值七月份，学校仅剩十个员工，校区缺老师，学员正逐渐被挖走，大量家长要求退费。

在张建生看来，此时如果答应让家长退费，基本等于拱手把学员送到竞争对手手里，“他们可能转身就会去锐思教育上课”。

刁治军的方法是，行动是最好的辟谣。一边排除家长的顾虑，一边加速处理坚持要退费的情况，“正常流程原来是7天，但这次出了问题最快的8小时就退了，最早500万退费在十天内便处理完毕”。充分解释及诚意的行动使得部分本来想退费的家长当即撤回了决定。

为了留住家长，环球优学采取以课程换空间的策略。机构为留下的家长免费赠送10小时课程，且不设任何门槛。“正常是先把你现有课程上完，你才能上这10个小时，但现在你可以先上，上完再退费也没问题”，刁治军表示，大部分家长都有同理心，且课程只有时间成本，没有经济成本。

由于老师大量缺乏，校区不得不调用兼职老师应急。张建生透露，为保证稳定性，公司为兼职老师提升了20%的课时费，条件是“学生要持续稳定地带”。刁治军透露，在那段时间，由于学生变少了，班主任校长要亲自跟每一个孩子、家长都实地服务和交流。

面对被掏空的校区，集中兵力打攻坚战成了应对策略的中心。张建生表示，环球优学在不同阶段从全国各地调用了资源支持反水的校区。比如将分散在全国各地40多号人力资源集结起来，定向对反水校区进行集中招聘及培训。在一个月时间内，迅速补充各校区缺失的高管岗位。“十几个校区不是一下子全部出事，这给了我们一些缓冲的时间”。

依靠教师培训和教研系统优势，新招来的人经过培训后可迅速上岗，利用系统进行教学，很快便和校区和学员绑定住，“教育行业的确人很重要，但人不是唯一的要素”，刁治军说，这过程中，系统的优势至关重要，其可快速实现标准化及量化生产。

随着对事件认知的加深，应对方案也在逐渐成型。对于后续校区的防备和接管也变得更游刃有余。在听到欲反水的校区的风声后，环球优学会派人下到当地搜集多方证据，辨别校区周边正在装修、准备承接环球校区学员的机构。其次，把后台所有在读学员的客户数据全部调出来，安排了客服中心统一进行回访，提前提醒家长后面校区可能存在的变动。

此外，人力资源把所有员工签过的合同，包括电子文件在人力资源系统里面进行了备份，防止合同被盗被删。组织上，由总部派人带队协同其他校区成立应急小组，并对小组成员进行培训，协调如何应对这些事情。

等证据坐实后，刁治军表示，他们将团队直接扎到反水的校区，并通知员工参会阐明事实，但他没想到反水的一方还会号召所有员工拒绝参会。无奈之下，他们只能通过短信的方式告知每一个员工。同时，在舆论上进行覆盖，将退费安排及课程优惠等情况，通过公众号朋友圈的方式快速传播。一系列动作下来，“基本上三四天就处理完了”。

到去年年底，挖角事件已进入尾声。不少校区正在恢复常态，但也有部分校区因为周边学校搬迁或开业时间短，加上资源有限，恢复情况不如预期。

复盘：建立机制又远不止于机制

在2020年春节前，刁治军及其团队开了一天的会，对过去魔幻的半年进行了复盘。

从事件核心溯源的话，股权架构问题即股东的利益和退出机制在公司成立时就并未完善。这就为后续诸多事情埋下隐患。同时，环球优学校区城市负责人的管理模式赋予基层校长过大的权限，容易造成一方独大的问题。

张建生介绍，除了财务由总部直接管理之外，物件、物料以及人事权限等皆由地方校区校长负责，包括退费审批的权限也都下放到一线。且考虑到城市校长在当地工作和生活的便利性，负责人岗位长期稳定，常常一做就是五六年。如此一来，“团队由他搭建、人由他培养，反水的时候便可呼风唤雨”。

张建生承认，环球优学对基础的管理也存在有待完善的地方。他表示，宝坻校区出问题后，总部的人下去发现，所有的劳动合同都不见了，但所有离职申请上都盖了章签了字，“你连竞业限制都没地方去找抓手”，“结果还有人提起仲裁，说我们没有签劳动合同，还要让我们赔偿多少倍”。后面有人就建议，环球优学应该每个城市配个“政委”，建立互相牵制机制。

张建生解释，公司之所以采取粗犷的管理模式，给校长放权，是基于发展的考虑。他表示，公司成立初期，为了防止失控，常规的管理模式是中央集权。但经过几年运营过后，基层校长认为总部不在一线，不懂业务但什么都管，而管的目的是为了省钱，反而会影响校区业绩。在校长提出反对意见之后，总部决定放开一切指标，为校长松绑，激发校区创造的活力。

但如此一来，风险也不好把控。“靠管是管不住的，要靠机制”，张建生分析，“反水”的人也并没那么坏，只是在利益的诱惑下着了魔。“要把利益要分出去，让一部分核心的人能够跟企业进行深度绑定”，张建生表示，公司此前也关注到阿米巴经营模式，但做起来并不容易，“利益分配机制是个系统工程”。

目前，环球优学打算先把教研线单独列出来，老师由总部管理。同时采用链条式的利益管理机制。即借鉴探索海底捞中师傅带徒弟的扩店模式，通过师傅培养徒弟，既有情感和经验链接，又能调动徒弟扩店的积极性，还能让师傅分享徒弟扩店带来的收益，而各自之间又建立了互不伤害互不恶性竞争的关系。

不过，在刁治军看来，挖角事件与业务模式和管理方式有关系，但不是必然的关系。他表示，一些大型公司甚至头部在线教育机构当初也出现员工集体出走的问题， “管理不可能说你为了堵窟窿去做所有的事情”，最基本依然是人的认知问题，即丧失了对教育的初心和对社会运行基本道德规则的遵循。“品牌受伤害，退费其实那些东西都是可以衡量的，但对人性基本道德观的坚守，对教育的理解，为了利益不择手段是对我们所有人三观的最大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