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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养老院的十年:50岁的院长、70岁的护工

作者:郭瑞婵 发布时间:

农村养老院的十年:50岁的院长、70岁的护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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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做农村养老,不应该只是一个讲求个人牺牲的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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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村养老院一角 受访者供图

芥末堆 3月21日 郭瑞婵

位于湖北省广水市李店镇的黄金村,和大多数农村一样普通,年轻人多外出打工,留在村子里的多是老弱妇孺。

但在过去近10年里,不少外界的目光投注于此,不时有高校学者、公益机构前来调研取经。2012年,这里建起了湖北省第一家农村民非养老机构——黄金村养老院,由当地一所闲置小学校舍改造而成。

这家养老院运营到现在,倾注了两位女性及其家庭的心血。第一任院长叶星洲倒在了养老院繁重的事务下,妹妹叶星梅经历长达一年的思考后决定接替姐姐继续把养老院办下去。在这之中,养老院的运营理念也从主要依靠个人牺牲,转换到寻求公益与商业化的平衡。

在叶星梅看来,经营黄金村养老院是对农村养老模式的一种探索与尝试,目前谈不上成功,但也没有失败。在黄金村养老院成立后的10年时间里,以点带面,湖北省广水市的城镇及农村地区已建立起36家公办及民营养老机构。

牺牲

最初,叶星梅坚决反对继续把黄金村养老院办下去,她无法接受姐姐叶星洲的突然离开。

叶星洲是一名基层工作者,在日常的工作中,她额外关注农村地区独居老人的养老状况。而实际上,因年轻人流出较多,长期以来,农村地区的老龄化程度比城镇地区要更高,空巢问题突出。

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农村60岁、65岁及以上老人的比重分别为23.81%和17.72%,比城镇分别高出7.99%、6.61%。在黄金村,登记在册的户籍人口有2700多人,但留守在村里的不到1000人,这其中大部分都是老弱妇孺。

另一方面,在黄金村养老院创办之前,因收费较高,有养老需求的农村老人几乎不能住进城镇上的养老院,公办的福利院则只接收孤寡老人,大量子女在外打工、留守在老家的老人只能居家养老。

叶星梅告诉芥末堆,“(养老)状况真的挺糟糕的,就是自生自灭,有的老人在家过世几天,家属还不知道,因为没有人在家。”

叶星洲看到了这个养老困境。2012年,原来的黄金村小学校舍正好空了下来,她萌生了把这个空间改造成一个老人日间照料中心的想法。

后来,在北京农家女文化发展中心的资助下,小学校舍被改建成一个简单的养老院,使用的家具都是已废弃的家具。收费遵循公益原则,每人每月300元~500元。正在老家照顾孩子的叶星梅偶尔也来到养老院中当义工,帮助姐姐处理文件与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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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村养老院由废弃小学校舍改造而成 受访者供图

成立一两年,黄金村养老院已住进了50多位老人,接近满员。同时,叶星洲的工作量也在加重。“收费很低,没办法请到护工,很多工作都是由我姐姐和姐夫两个人去完成。”叶星梅回忆,当时养老院的管理也很混乱,不论是半自理老人,还是完全不能自理的老人,照料负担几乎压在了姐姐一人身上。

2014年9月24日,叶星洲突发脑溢血去世。在这之前,叶星洲已经连续工作了29天,每天凌晨5点起床,一个人照顾50多位老人。一切毫无预兆,就在事故发生的那天,叶星洲还照常工作了一个白天。

这给叶星梅带来了重大的打击,姐姐去世后,她的第一个愿望是把黄金村养老院关掉,“我们不能因为做公益,把自己的性命都搭上了。”接下来的一年,黄金村养老院由叶星梅的姐夫经营。

但姐夫一人的努力,并未能改变养老院管理的混乱。叶星梅看在眼里,心里惦记起养老院里的老人。那一年,黄金村养老院正作为湖北一所高校研究农村养老问题的项目调研基地,在这时候关掉养老院就意味着彻底的失败。

叶星梅的想法变得摇摆不定,她纠结了整整一年时间。2015年,她决定接手养老院,一是为完成姐姐的夙愿,二是作为人生路上的一种尝试与挑战,“我今年都50多岁了,很快就是农村里的新一批老人,我们未来的路在哪里,我想在这方面做一些探索。”

叶星梅的一个决定,意味着她和她的家人都要放弃原来的工作与生活。接手养老院时,叶星梅知道,仅靠她自己一人无法维持养老院的正常运转,她需要全家人的支持。说服家人以后,叶星梅的丈夫关掉了在云南小有成就的厨卫店,夫妇俩人以及公公婆婆一家人住进了养老院。

从此,叶星梅的家就被安在了养老院里头,春节假期也只在养老院中度过。

取舍

接手后,叶星梅要做的是,在公益之外,找到一条可持续经营的道路。

吸取姐姐先前的运营教训,叶星梅着手规范养老院的管理问题,其中很重要的是,细化对老人身体状况的评估与分类。老人报名入住后,将通过一个月的观察与评估,被分为全自理老人、半自理老人与完全不能自理老人等几类,依据分类收取费用。

全自理老人收费最低,下限为每月1000元,其他类别收费逐级提升,不设上限。叶星梅表示,细化分类,是为了避免一些家属的甩锅行为。为了省钱,一些家属会向养老院提出不合理要求——不管入住老人能否自理,都只交最低的费用,让养老院不用对老人进行特别的照料,“给口饭吃就行”。

分类细化以后,家属只能按评估结果交费,或依据增加的照料要求,交更多的费用。如家属不能接受,黄金村养老院只好拒绝接收入住。借此,叶星梅希望能让每个入住的老人都得到合适的照料。

这也导致,在叶星梅接手后,黄金村养老院的入住率大幅下降,从原来接近满员的50多人,降为20多人。

这是不得不做的取舍。在叶星梅看来,这是实现养老院可持续性发展的重要一步。“很多家属的甩锅行为会让你做得特别辛苦、特别累。”做农村养老,不应该只是一个讲求个人牺牲的模式,“这是不健康的发展。”

最初,黄金村养老院是在一穷二白的情况下改建而成,硬件设施上并不具备养老功能。在叶星梅接手时,正遇上了各地要求升级养老院设施安全性的时期。

为了达到标准,叶星梅一家前后投入了100多万,升级养老院的硬件设施,装修卫生间,配置新床、新空调、紧急呼叫报警系统、消防设施以及覆盖全院的16颗摄像头等。较完善的硬件设施,一定程度上也减轻了人力负担,“现在有点养老院的模样了。”叶星梅说道。

所投入的100多万,来自于叶星梅一家此前做生意攒下的积蓄。叶星梅坦率地表示,这么高的投入,想在10年、20年收回成本是不现实的。现在一家人就像陷入了一个“泥潭”,不能轻易抽身,“我现在不做了,做其他的,前期的投入就全部白费了。”

为了平衡收支,叶星梅和丈夫在村子里种了10多亩地,自产大米、油料和蔬菜,供养老院日常使用,补贴经营收入。

目前,黄金村养老院一共雇佣了两个厨师,以及两个70多岁的护工,月工资1500元左右。加上叶星梅夫妇以及婆婆,院里一共有7位劳动力。互相之间的分工并不完全固定,厨师在空闲时需要帮忙护理老人,做饭时间护工也需要到厨房里帮忙。叶星梅和丈夫在耕地以外,也需要照料老人、帮忙煮饭,婆婆则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

在现有的开销及收费下,加上自产的大米、油料和蔬菜,黄金村养老院一年运营下来大概可以结余5~6万元。“这一部分的盈利是建立在,我们全家人都没有领工资收入。”叶星梅说道,如果再请多几位工人代替一家人的劳动,就无法保证盈利了。

现实中,工人也不那么好找。叶星梅表示,护工的工资很低,来到养老院当护工的基本上也到了养老的年龄,根本找不到年轻人。“每年民政部门都要求对护工进行培训,实际上我们都是假的。”她解释,培训对象的要求是在60岁以下、45岁以下,为应付培训,只能找符合条件的人顶替,“不只有我们是这个问题,很多机构都是。”

最后一公里

与城镇里的养老院不同,黄金村养老院承担的更多是最基础的托管功能。叶星梅介绍,住进来的一般都不是能够自理的老人,能够完成自己生活的老人一般都不会住进来。养老院里的老人基本上都是80岁以上,或者有伤在身上。日常中,老人们的活动简单,靠看电视以及打牌消磨时光。

在看似平静的日常中,对于经营者而言,却是如履薄冰。养老院一天24小时都需要有人照看,老人的一切活动都需要被监控着,以防发生任何意外。白天工作再累,到了夜里睡觉时也需要随时对外界的动静保持紧惕。

“你什么时候都怕有问题,一整天都是提着嗓子眼的。”叶星梅说道,自己和丈夫都已习惯,睡觉时一听到动静就马上醒来。长期和老人相处,叶星梅也自诩为“半个医生”,哪位老人吃什么药,她都能熟悉地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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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星梅正在照顾老人 受访者供图

养老院里就如一个真实的家庭,并非如外界想象般祥和,性格较强势的叶星梅和老人们时有摩擦,老人之间也不例外。

但老人们表达感情的方式真诚而直接。“我在家里的时候会骂他们,讲他们不听话不讲卫生,他们有时候就说我‘特别厉害’,就特别恨我。”叶星梅谈到,一旦自己不在养老院两三天,老人们就会特别想念,一回来,就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

也有老人为了表达感谢,非要把从家里带回来的梨子分给叶星梅,叶星梅拒绝后,老人直接从窗户里丢进梨子,“虽然摔烂了,但他是真心的。”

对于一些老人而言,在黄金村养老院度过的日子,是其人生中最后的一段时光。叶星梅记得,从她接手以来,她送走的老人一共有200多位。再翻看档案册,她还能回忆起一些老人的性格与喜好。在这些记忆中,有难过与愤怒,为老人的离开而难过,为部分家属的不作为而愤怒。

在叶星梅看来,如果没有一定情怀在,养老院是无法运营下去的。她总结了一条服务法则,要有爱心、耐心与责任心。她告诉芥末堆,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她的探索还谈不上成功,但也没有失败,至少现在走在广水市甚至是农村里都能看到养老机构。

据人民日报,2020年全国农村养老服务推进会议提到,目前我国农村地区有养老机构2万多家,养老床位194万多张,全国388万城乡“三无”老年人纳入特困供养。但存在家庭养老能力弱化,农民养老保障不足,农村养老服务设施不健全,养老服务运行可持续性和监管不足等问题。下一阶段,民政系统将巩固家庭养老基础地位,大力发展互助型社区养老服务,着力增强县级特困供养服务机构的失能照护服务能力。

对于未来,叶星梅相信,这是一个越往前走就越能看到光明的行业,这跟社会整体的经济发展状况以及生活水平相关。在现有条件下,叶星梅希望能得到更多政策上的帮助,由政府购买农村民非养老机构的服务,或进一步提高农民的养老补助,给予支持。

如果说希望老人能够在这里收获什么,她希望能够让农村老人在人生的最后一公里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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