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相比于工作不好找、失业等困境，一些中小型教培机构的创业者显然要面对更为复杂的局面。经营的压力从来如影随形，而一旦陷入负债的大坑，健康、家庭、人际、心理、公众形象、投资者信心等问题的爆发几乎不可避免。

事实上，导致这些人负债的往往不是单一的运气不好、经营不善，还有着更深层次的社会原因。我找到了数十位负债人，想聊聊他们的境况，面对债务，一些人在困顿中挣扎，越陷越深；也有一些人重新寻找方向，背负着过往艰难前行。

《凪的新生活》

很多时候，事情没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并不意味着它没有发生。我尤其反感人们习惯性地用轻飘飘的一句“会好起来的”或者“××加油”去代替那种真正的共情和对于问题解决的必要反思。

因为，只有当人们能够深切地体察个体的现实遭遇，去呼应真实生活中的情感和需求，去积极的行动和持续的关怀，一个更加包容和支持的社会环境才有机会像涟漪一样扩散开来。

在此之前，绵绵的无助和难以磨灭的痛楚，构成了普通人对于苦难最深刻的回响。而每一个个体的抉择，交织成了社会的命运篇章。

1 借贷

杨倩，30岁，都匀，负债80万

“后悔当初创业。要是直接在家躺平，也不会过成今天这样。”

杨倩，30岁，是贵州省都匀市一家美术学校的创始人。从一间77平米的小画室熬到两个校区157名学员，创业这5年，杨倩走得很艰难。

杨倩从小爱画画，凭借名列前茅的专业课成绩考入贵州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毕业后在贵阳最大的美术培训学校任教职。2018年2月，“赶上了当时社会上创业这股风潮的尾巴”。

杨倩回到家乡开办起一间专门针对艺考生的画室。一年后，杨倩把画室升格成两家200平米的校区，面向幼儿、小学生和中学生开班授课。

“2020年把信用卡透支了12万，2021年开始从各类手机应用里借贷，陆续有22万，2022年杂七杂八又凑了18万。”这些钱主要用来支付房租、工资和部分学员退费。三年间，杨倩分别从各大银行和金融平台总共借贷了52万。

《我的事说来话长》

今年2月，杨倩有多笔欠款逾期未还。“我统计了一下，本金是52万，利息有28万，总共欠了80万。”以贷养贷的后果出乎了杨倩的意料。

借贷的漩涡让艰难的创业之路愈发坎坷。对于身处小城镇和家境普通的杨倩而言，这是一笔大钱。

更棘手的是，“上半年，一些原本认可度很高的家庭因为各种原因不能续费。”30多个学生的流失意味着预期中的收益也没了影。最近几个月，是杨倩的至暗时刻。“每天都会接到催款电话，从一开始还算礼貌的提醒，到后来各种威胁恐吓，然后是群发短信、骚扰家人。”越陷越深的杨倩逐一和家人、同事、朋友做了坦率的说明，和借贷平台协商还款方案。

“我想和命运再拼一把，不甘心就这么算了。”在外人看来，杨倩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用一切时间拼命挣钱还款，白天打理学校，晚上替商场、酒吧做墙绘，摆地摊画人像素描，骑电动车跑腿送药。然而，除了能这样做，她还有其它选项吗？

连续失眠和不规律作息让杨倩暴增36斤，整个人浮肿了一大圈。年初，杨倩被列入失信人员名单，上个月收到了开庭通知和裁决书。至于接下来怎么办，杨倩给不出答案：“也许只能一直逃避下去，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翻身。”

2 举报

石荟凝，31岁，南宁，负债1200万

2022年7月，石荟凝关闭了创办六年的英语培训学校。

2016年，石荟凝从美国布兰迪斯大学毕业，回到南宁创办了英语培训机构，选址在核心商业区，面向低龄学段，主打双师小班教学。经过三年多发展到700多人，年收入千万。

“双减后，教育局公布了各区的举报电话，鼓励社会监督。我们两个月内被举报了三次，都是同行干的。”尽管在2021年石荟凝就申请了素质教育的相关资质，并且在课程内容、形式、教材方面做了调整，还是架不住这种泛滥的“举报型竞争”。

“年轻教师一度精神紧张，只要有陌生人徘徊张望，就会聚在一起猜测哪个是举报人。”让石荟凝更心寒的是来自家长的故意举报。一名新生家长在试听环节偷录了音视频，要求私了，减免学费，否则就举报到教育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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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这些事情越来越多，团队出现了严重的自我否定。一名入职不久的学霸老师在工作群里发问“我们是在做一件错的事情吗？”

创业如执炬行走于迷雾，时而照亮前路，时而拷问着人性。

那段时间，团队内部和用户都人心浮动。石荟凝考虑过转手学校，将学员托付给同行，最终没能谈拢。“能雪中送炭的人少，想抓浮财的人多。”2021年末，石荟凝被诊断出中度焦虑和睡眠障碍，整夜胸闷背疼，一阵一阵地冒虚汗。

石荟凝抵押了家族在核心地段的两处房产，终结了这段经历。“前三年不挣钱，2019年末刚巧平成本，后面空转了两年半。给575名学生退完学费，发完老师们的遣散费，总共欠了1200万。”石荟凝说，“当时一些老师们舍不得走，边收拾校区边哭，我就跟她们许诺，等我哪天赚了大钱，再开学校，一定请她们回来。”

3 课时

邓晓龙，37岁，湖州，负债10万

2019年8月，邓晓龙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少儿体能培训中心，选址在湖州一个商业中心，700多平。“我们前前后后坚持了18个月。”

创业前，邓晓龙担任着一家户外拓展机构的教练。“当时觉着体适能这一块市场还算是蓝海，拿着50万积蓄和借贷来的10万，跟另外两个朋友合伙，总共凑了180万。”

善于精打细算的邓晓龙认为，“创业是一道数学题，简单明了。”为了把钱都花在刀刃上，当初在软装定制、消防审批、教练招聘等方面都做了仔细考察，反复对比。在他的规划里，房租62万，装修投入40万，人力成本48万，日常运维10万，要想实现回本需要招募到180个会员。”

实际上，第一年他们招募到50人，第二年招了25个人。距离目标相去甚远。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

“坚持下去没意义，市场都已经变了。”在邓晓龙看来，分水岭就出现在2019年末，传统的地推、引流突然不好用了，招生成本越来越高，来自用户的挑剔越来越严苛。

后面一年基本没有消课时，而预缴学费实质上是未来债务的提前承诺。“消掉的学费才是营收，没消掉都是负债。”

2021年4月，邓晓龙低价转手了门店。50万积蓄打了水漂，借来的10万按月还。

邓晓龙在今年加入了一家由景区开设的研学机构，做自然探险类的课研和领队。七月份，邓晓龙前后带了500多名学生开展研学，开始了新的连轴转。“了解了一大圈，我还算幸运的。”邓晓龙一边感慨，一边还是有些遗憾，在他看来，对于普通人一生有且只有一两次的创业机会被他挥霍掉了，可能再也没有了。

4 疾病

陆雨娟，42岁，广州，负债500万

42岁的连续创业者陆雨娟背负着她500万的债务，开启了人生的第四段旅程。而她的人生，刚刚经历了一次生死劫。

“只有继续留在牌桌上，才有赢的可能。”年初，陆雨娟在常州搭起一个13人小班底，在直播间里针对青年女性推荐时尚单品，6个月销售了280万。

让陆雨娟背上债务的是上一段创业经历。2013年，她以技术合伙人的身份进入广州一家新兴互联网公司，主要为院校构搭建在线学习平台。创业不久即拿到了2000万融资，随后一路高扬，并购成9家子公司。2021年末，多个项目停顿，资金链断裂，公司只保留了核心团队和主线业务。

陆雨娟抵押了自己的房产，还陆续向银行借贷了几百万。“贷款用来做资金周转，偏偏这一次周转不过来了。”支撑到2022年末，200多人的团队只剩下7个人，被迫关停。

在破产的最后一个月，陆雨娟因为腹痛，直接晕倒在办公位上。助理慌忙间打了120，送到医院检查，确诊结肠癌。

《四重奏》

治疗的过程很痛苦。穿刺、取肛管、活拔引流管，每一秒都是煎熬。医生告诉她，遗传、饮食、作息习惯、精神压力等都可能是原因。切除肿瘤后，每半年需要做一次复查。

出院后，陆雨娟回到公司，诺大的办公室里凌乱的堆起电脑主机、显示屏，办公用品被麻袋打成一个连一个的包裹，“我突然想到，创业失败就像一场疾病，你没得选，只能接受，等病治好了，人生还得继续。”

“我手机里有好几个病友群，还有几个负债者联盟。里面有些姐妹特别励志，我们每天早晚相互打气。”较之前的互联网公司，现今的直播小团队更灵活，人与人更亲密，反馈也快。试水新领域让陆雨娟重新焕发了斗志。

上个月，爆单了一款遮阳帽。陆雨娟心一横，去吃了一顿久违的日料，算是犒赏自己。

“我们是欠债，不是杀人放火。可以间接性崩溃，但一定要持续性自愈。”陆雨娟命运的齿轮这一次没有向后转，似乎正在咯吱咯吱向前。

5 婚姻

张凯峰，33岁，深圳，负债800万

一些创业者在承担事业动荡后果的同时，往往还要承受着来自家庭的双重打击。不仅要面对经济破裂与债务压力，还可能引发家庭与婚姻的变故。

“我老公欠了800多万，他每天喝酒，我每天训孩子，全家在恶性循环里走不出来。”29岁的彭茜是一名全职太太，有两个孩子，一个8岁，一个6岁。

先生名叫张凯峰，此前经营着一家电子工厂，专门为早教机构提供定制型学习机和智能手表，大客户是几家知名的连锁机构。

去年春天，与张凯峰合作的早教机构前后爆雷。没来得及出货的几千台设备积压在仓库里，对接人的电话打不通，微信也注销了，张凯峰赶至机构所在地，早已人去楼空。

《半泽直树》

张凯峰抵押掉工厂，向担保公司借贷了800万。然而，新的订单却越来越少。

“阿峰几乎每天都要喝酒，喝醉了就骂人。”彭茜学历不高，结婚前在工厂焊接电路板，在她的印象里，越大的厂越苛刻，越苛刻的厂生意越好。“老好人开工厂，就是容易被骗。”

今年春节，彭茜和阿峰大吵了一架，把家里本来就不多的家具砸了个遍，两个孩子抱着书包放声大哭。“那天是阿峰喝多了，突然问起大宝和二宝的成绩，大宝考了倒数第一，二宝中下等。”

阿峰责备妻子没有负起当妈妈的责任，彭茜反问阿峰做了什么。两人越吵越生气。对于生活，他们都迷失了出口。

从三月份开始，张凯峰接了几个代工单，专做直播类的平板。生活还在继续。提起前段日子，彭茜感慨说：“从前以为爱就是陪着他吃苦一辈子。现在才发现，爱很短，日子很长。”

欠债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创业者奋斗、智慧的选择，也显现出社会竞争的残酷和风险。

在筹备这篇文字时，最大的难点不在于找到这些人，把他们的故事写出来，最大的难度在于很多人出于应激反应或某些考量，根本不愿提及这段经，讳莫如深。愿意说出来的，大多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

我们当然要尊重每一个人的选择，但同时也应该相信，把这些不同人生道路上的挑战和抉择记录下来，去试图理解普通个体所经历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去体会到他人的困境和情感，去关心和支持他人，反思社会中的不平等、财务困扰等问题，让那些在逆境中的人感觉到“被看见”，鼓励他们保持乐观，直到获得自己生活中更积极的变化，是建立起一个包容、支持和关怀的社会环境所不可逃避的路程。

《匹田先生》

命运不是齿轮，命运是大锤，随机的砸。海明威说，世界会击碎每个人，有些人在破碎的地方变得坚强。事实上，我们唯一能够生存的方式，就是成长；唯一能够成长的方式，就是改变；唯一能够改变的方式，就是学习；唯一能够学习的方式，就是暴露自己。

当千千万万颗浮草的卑微和自尊如棱镜般树立在那里，就是时代的滔天巨浪。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