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庸的《笑傲江湖》里,莫大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人们刚认识他,他就很老了。
他的一曲《潇湘夜雨》,听得人眼泪也会掉下来。“琴中藏剑,剑发琴⾳”,是⼀种仕与隐之间徘徊,进不得其意,退⼜难以割舍。
青年的莫大统领一派,中年后的莫大一人就是一派。
青年莫大的一手云雾十三式使得如梦似幻,音乐上也颇具天赋。这样的男子,想必也曾意气风发,也曾憧憬着各种奇遇,也曾经历过难以割舍的感情。
到头来,奇遇都成了遭遇。
他失意无奈,他无人理解,他自我放逐。余力未尽,江湖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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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时间,全网280万粉丝,第一条发布的播放量就超过1.5亿。转战短视频的李文格运气不错。
这不是李文格的第一次创业。
2015年,李文格筹建了一个二手分享社区,拿到了天使轮,注册用户超百万。
2018年,李文格关闭社区,回到家乡湖南,进军3D动画短视频。一年后,团队解散。这一年,李文格40岁。
青年李文格是妥妥的文艺青年,飘在北京十二年,写歌、摄影、卖报纸、谈恋爱、被欠薪,房子越租越小。
生活早晚还是把李文格逼到了创业这条路。产品上线的一刻,他激动得有点发抖。那是一个互联网创业的神话时代。用户越来越多,维护费水涨船高。李文格掏光家底也没等来追投,“撤停那一下像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李文格离场半年后,市场上各类二手平台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回到长沙后的李文格把眼光聚焦到当时融资最火热的短视频领域,制作分发一系列3D国风动漫。撑了几个月,实在干不动了,工资发不出来,几名年轻员工堵了李文格,逼着他打了欠条才算完。
一次跑早了,一次玩晚了。文艺青年李文格终归长成了那个不合时宜的中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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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出现在人们视线中的李文格已经44岁。
广东连南。
中年李文格身着格子衬衫,"大叔脸"上架一副厚框眼镜,弹一把木吉他,坐在大青石上。绿树怀抱,苹花环绕。唱他自己写的歌。曲子是即兴的,词写的就是触手可及的各类植物。
连南,山连着山,山挨着山。海拔千米以上的山有161座。峰峦叠嶂,云雾缭绕。
早上不到8点,李文格开上车准点出门。当地瑶人起床早,李文格也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妻子给他做好早餐,他在一旁熟练地做着进山准备:调试相机、手机、三脚架,勒紧水壶,揣好防蚊药、户外手电,提溜上小锄头。
攀着蜿蜒的山路一直往里开,直到一处山坳停下来。带上装备,步行往没路的林子里径直走去。早起的林鸟从柘木间穿过,找它们喜欢的野果和松线虫吃。清晨的大山一时雾气笼罩,一时寒霜冻草,免不了摔跤淋雨,遇到毒蛇猛虫。“每一天的工作,都像是在开盲盒。”
李文格会把沿途的奇遇录下来,也会把采到的珍贵植物即兴编曲,唱出来。剪辑后放到短视频平台上,每天更新。他每周还会做五次直播,推荐生态食材和野生山货,好的时候,每个月有二三十万流水,吃喝不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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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气好的时候,李文格出门一次能连番遇到值得出镜的稀有物种。“一旦遇见罕有植物,比中彩票还高兴哩!”
春天,山里的主角是满枝碎白的小蜡,身材笔挺的香椿树尖儿长芽,一年可以采三次的松树菇,名动江湖的断肠草、牵机药。
夏天,有果实黑亮的龙葵,一把撸下来的葛花,红如火焰的朱缨,非岩石不长的石仙桃,细细长长的贼小豆,长得像纸飞机的飞机花。
秋天,毛栗子、珊瑚樱、野花椒、野党参果、火棘果、无患子。“无患子长得和龙眼一样,是天然的洗涤剂。”这个时候,李文格会摘一枚果子放进嘴里,嚼上一嚼,接着嘴巴鼻子拧在一起:“真是太苦啦!”
冬天,山林的主人换成了长相似荔枝的穿破石,长了三条腿的板凳果,比鬼针草还要缠人的饿蚂蝗,被人用来解渴的凤凰蛋。“为什么一个果子会长三条腿捏?是因为它开花,花朵授粉后三条花柱随果实成长,看上去就像长了腿。”
李文格不缺乏听众。山风从他耳后轻轻吹过,林鸟、野兔、蛇蚁都是听众。“卧云间,日升月落仙子家,一琴一剑一杯茶。陶潜有梦,孟子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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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格从小爱音乐。母亲送给他一支竹笛,没人点拨,李文格就每天花三个小时摸索。两年多下来也算无师自通,能吹出电视里面放的武侠片头曲。
上学那会儿,同学们会觉得李文格有点痴,文艺过了头,给他取了绰号——怪侠。毕业后各散东西。若干年后,一名老同学在网上看见李文格在大山里面唱《我的童年在80年代》,给他发了条信息:你还是和当年一样。
当人们被生活折磨到面目全非,少年气息总让人羡慕。
有人说,让男人变老的不是紧握的枸杞泡茶,不是辅导孩子作业平添的三缕白发,而是一瓶久未开封的新香水,一双蒙尘多年的新皮鞋。因为这意味着,江湖不再需要他。
《笑傲江湖》里的莫大也爱音乐。然而,他所奏的无非是一味凄苦的《潇湘夜雨》,临了弹给冲盈二人的婚礼祝贺曲《凤求凰》,苍凉之意不改。音乃心之声,江湖里的莫大不快乐。
莫大还缺一个好师父。师祖辈在华山绝顶和神教十长老交战毙命,师父年纪又轻,只知大概,所以未得真传。莫大大概是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对任何事情都抱有悲观的想法,但心底却向往阳光。所以,他敢凭一己之力扛起衡山派,却又对很多事情的结果不抱希望。
人生的底色是痛苦的。叔本华说,痛苦具有肯定性,而快乐是具有否定性的。事实上,悲观于乐观不是相互矛盾的,它们相互依存。只有看到事情坏的一面,才能更好的准备和应对可能的挑战,也只有看到积极的一面,才能保持动力和希望。
希望和失望便在这进退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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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社会不再前进,人们便不再羡慕更年轻的人,而是为自己早出生而侥幸。
《笑傲江湖》里,莫大是五岳剑派里唯一活下来的掌门人。莫大之后,再无江湖。那些晚生后辈们命中注定了只能从师傅们手里接过前辈的剑,循规蹈矩过一生。
莫大和令狐冲这一老一少,在夏口江岸小酒铺中唯一一次畅饮杯中酒并非是在做交接,而是一次集体祭奠,祭奠这行将就木的江湖。
在岁月的洪流中,年轻时的莫大想必也是剑挑长空,志向云天。然而,时代的车轮终将碾碎一切。中年莫大的心里弥漫着对往昔热血的怀念,在现实中逐渐沉沦。
江湖越发狡诈险恶,社会粘稠到让人无法呼吸。年轻一代在迷宫中彷徨,面对机会的稀缺,犹如迷雾中的航者。
每个人都应该有自由翱翔的机会。
心情低落的时候,李文格会弹着吉他,唱狄金森的《如果记住就是忘却》:
“如果记住就是忘却,我将不再回忆。如果忘却就是记住,我多么接近于忘却。”
时代给予的机会变化成为一道风景线,但同时也是一片荆棘地。个体的努力与逆袭是每个人都可以选择的生命姿态。在岁月的乐曲中,莫大的《潇湘夜雨》回荡在时代的潮汐之间,是对平等机会的呼唤,以及对未来的无尽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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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大老了,越来越韬形敛迹。莫大的心底却还有一颗任性、热切的江湖心。
他有心做番事业,却无法改变格局。他不愿随波逐流,由是半隐江湖,伺机而动。
外人看来降志辱身的莫大也有血气上涌的时刻。这个看上去连剑都举不起来的过气理想者,在衡阳城外,拔剑刺向了恶徒费彬。
那一剑刺破长空,如彗星划过。剑光所至,莫大仿佛找回了曾经的自己,却很快随着剑痕斩断了江湖志气。剑下割断的不仅是敌人的生机,还有曾经的理想。那一刻,他懒得装了。江湖太过肮脏,梦想太过沉重。杀便杀了,又怎样?
剑锋之下,是他对于理想追求与生存迷惘的双重挣扎。江湖繁华,曾经处处小心、截趾适履的莫大与眼前的敌人“同归于尽”。
李文格一个人走在山里时,偶有顿悟。“所谓性寒性热,无非是人类强加给植物的标签。真实的它们还有很多未知。”“浅薄之人凭果花叶认植物,深厚者由茎根洞察,识人也是。”
在当地,瑶医有千年的传承,指药传授、指症传经。很多对症的草药,只在连南山里头生长。每逢罕见植物,李文格就带着样本向瑶医虚心请教,一来二去,见他有股子“痴劲儿”,当地的医家长者干脆收了他做徒弟,也打开了李文格专业求知的大门。
想要在山区做个职业采药人并不容易。林深丛高,山路难行。采药全凭经验,辨其形态,遇见不熟悉的,往往需要亲尝。
“人上山是在给蚊子改善伙食。山上蚊子很厉害,像饿了很久的食人鱼,一群围拢上来,裤子衣服都能刺穿。有时候会遇到毒虫、胡蜂,蛰得生疼。山上气候变化莫测,会突然下大雨,人淋得像落汤鸡;没有路了就得硬生生穿山洞,胳膊、脖子、脸这些露出来的地方被叶子割,洞里乌漆墨黑,蝙蝠乱飞,一个人难免会怕。”迷路是常有的事情,很多情况下手机没有信号,信号定位全不好使,走出困境全靠自己。
不直播的晚上,山中土屋内外静得只听见风声。李文格抱起吉他,坐在嘎吱响的小板凳上。他爱唱海子的《黑夜的献诗》:“黑雨滴一样的鸟群,从黄昏飞入黑夜。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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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格发出的第一条短视频《茶片》仅在一个平台就被观看了1.5亿次,32万人点赞。他也被喜爱他的网友们视为民间江湖的野生植物学家。
从北京到长沙再到清远连南,从连续创业者到网红博主,实在出于偶然。
步入四十,遭遇事业低谷,妻子担心李文格健康出问题,想找一个合适的地方,陪他安静的生活一段时间。夫妻俩选择了广东清远的连南瑶族自治县。
连南,同时拥有喀斯特区域数量庞大的植物物种和千年瑶医。
当地人很容易接纳了不会讲广东话更听不懂瑶语的李文格一家。寨子里的人会拿出上好的食物招待他。生活在李文格面前展现了全新的一面。
李文格在当地瑶农指引下,仿佛回到了古老的农耕时代。芒种前后,他们身背尿素口袋缝制的挎包,在山地上撬出一个个小洞,往每口洞眼洒四五粒旱稻种子,150天后就可以收割。脱粒的方式也很原始:带张塑料布,山上捡块石头,手握旱杆在石头上一遍遍敲打,再用树枝做的扁担挑下山。
做了一段日子的闲云野鹤,李文格确立了阶段性目标:从头开始,做一名植物知识博主,帮这些宝贝出圈。
一开始,李文格只想做幕后,寻求当地有经验的采药人出镜。现实是愿意上山采药的瑶人年龄越来越大,年轻一代基本上远离了这种艰苦的生活方式。
“草药不会消失,但识得它们的人却断了代。”自己出镜意外爆红后,李文格在当地筹立了生态农人合作社,合农人之力,倡导一种健康自然的生活方式,把生态食材推广到更大的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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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格添置了一部单反相机。一个人担当场记、文案、主播、摄像、剪辑。和之前靠手机录制相比,单反上有个可旋转的显示屏,不必一会儿跑去看屏幕,一会儿跑回镜头里,反复校准站位了。
手边和过去唯一有关的是从长沙带来的,当年后期团队使用的一部剪辑机。“之前当老板指手画脚就可以,到了连南一切现学。”
在过去不到两年时间里,李文格总共发布了700多条科普视频。只有回湖南探亲时停更了几天。“更新这件事就好像给车子加油,只要在跑,油就有损耗,要想在路上,就得一直加油。”
前段时间,李文格给自己雇了一名助理,专门负责农产品的出货和发货。他认为现在还不具备养团队的实力,能够随时使唤、催促的只有他自己一个。“只有找到志同道合的同伴才可能做大,我还在等那样的人。”
李文格离开了一片江湖,又进入了另一片江湖。谈及梦想时也印证了这一点,李文格说,如果将来短视频做好了,或者做不了了,他还是希望能够把过去两件没做成的事情,以另一种形式再做一遍。
时代洪流里,有人退出是非圈,另觅清静地,有人全力抗争,直到争无可争。有多少人像不能进也不能退的莫大先生,充满了无可奈何。
事实上,进退难以自如是人生的大多数状态。从这一点上,人人都是莫大。人人不过在与时代周旋。
项飚说,我们都出生在一个没有选择、不认识的世界,这个世界已经被规定好了,我们能改变的很少。生命很大程度上是不断去探索这个已经被规定好的世界,然后向世界提出问题。还有一种谦和的、去学习和欣赏的努力。
眼前似乎有一些事情偏离了轨道,但也许只是在引导你踏上人生的另一条路。这并非将你的人生推向悬崖,即便跌入悬崖,也并非意味着一切就此终结,更不表示这是最糟糕的结局。或许在悬崖的那一侧,还有其他风景,还有其他可探寻的道路。
(文中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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