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胜者即是正义》

2023即将过去，往回看，又不敢看。

身边人的生活轨迹或纷繁变迁，或寥寥无常，宛若哲学书卷上的抽象篇章，看似波澜不惊，实则经不起波澜。

人们依赖精神，更看重眼下；人们窘迫于眼前的压力，却唤起了对长远更深刻的关怀；人们受制于时势，也同时受制于一个大的系统结构里。

当美好的仗已经打完，当大雪不歇，人们不禁要问：乐观总要到来，但乐观从哪里来？

“二茶”是芥末堆的一则小栏目，它可以有多重意思。一则指二窨茶，茶叶在相对密闭的环境下发酵和蒸热；再来寓意二人品饮对谈，漫天卷地的聊聊二手故事，如人饮茶，甘苦自知。雪落流年，今天继续围炉喫茶。一小撮雪，是漫长冬天的纪念品。

左希：作为曾经拿过数千万投资且经历过并购、重组、裁员、重启等一系列折腾的行业前辈，作为教育、金融、创投的跨领域创业者，作为曾经的局内人，今天想要和靳伟兄聊一聊“常”和“变”的形而上的问题。

靳伟：没问题。

左希：我们注意到，周围有那么多人如此彻底、如此迅疾地遭遇如此天翻地覆的变迁。然而，人们通常不会从历史变迁和制度矛盾的角度出发来界定所经历的困扰。事实却是，我们的生活与历史进程之间有着错综复杂的关联。人们通常并不知道，这种关联如何影响到自己会变成哪种人，如何影响到自己可能参与怎样的历史塑造。

靳伟：是的，这就是问题。当时代进入一个新的周期，一些变化我们无法回避。你只需要稍微数一数，曾经顶着各类光环的创业大佬们，包括我这一代的前浪们，还有多少在更新朋友圈？有的隐遁，有的卸任，有的在支撑，有的犯了错误，有的成了老赖，当然，也不乏不断求变的创始人，比如，人们熟悉的俞老师。当创始人从一种时代符号迅速地蜕变为另一种时代符号，这种蜕变无异于一种阵痛，人们会在这个过程中感到困扰。

左希：坦率地讲，放在四五年前，我会很羡慕你们这些拿到大笔融资的人。一些案例对年轻人还是有影响的，从羡慕到同情，他们有没有第三种可能？

靳伟：当然有。但我想说说我的担心。我是70后，五六年前进入了不惑的阶段。照理说，这个不惑应该是即便不明白，也不再强求要明白了，但我还是忍不住操心。创业精神正在被社会改造。你有没有发现，现在年轻人换了种说法，叫“搞钱”。一些年轻人不推崇创业英雄，因为创业一旦失败，后果很难承受，可能会变老赖，可能会无家可归，可能会妻离子散，这个后果谁也承受不了。所以人们追捧短期挣钱，今天搞奶茶加盟，明天搞牛肉丸加盟，下次搞洗衣房加盟，下下次搞私董会，什么挣钱来什么。

左希：是啊，当年我们创业的时候都傻乎乎的想着做百年老店，为马老师“追求成为一家活102年的好公司”而感动。人还是人，江湖却不再是那个江湖。

靳伟：在我看来，这有点儿像金庸江湖里的星宿派，遍地都是丁春秋。马老师说要拥抱变化。所谓变化，既包括好的、开放的、积极的，也包括不好的、狭隘的消极的。尽管如此，我还是操心，这种情况会不会一直持续下去，一直到那些曾经创新不要命，all in全部身家的群体消失掉。创始人这个符号，未来几年会不会从某种意义上烟消云散？

左希：我愿意将它理解为“创始人精神的消失”。创始人大概不会消失，任何时代都有时代英雄。然而，您提到的创始人精神却弥足珍贵。尽管在特定时期，由经济、社会的不确定性等宏观因素影响，导致人们更加谨慎对待冒险和创新，整体社会对于创业者的支持和认可程度下降，相应地，创始人精神在社会层面逐渐减弱。然而，越是在这种情况下，越需要一些由创始人精神推动的元素使得社会的创业生态系统重获生机。

靳伟：是的。我敢说，我们那一代创业者是真的想要改变这个世界，我们真的是拿自己去跟硅谷比，跟以色列的一些创业者去比，无论选择哪一条赛道，都想要追上去，超过他。现在的一些年轻的创富者不讲这个。比谁会吹牛，谁会割草，谁心更狠，谁的底线更低，谁更敢轻易承诺。

一旦赚到钱了，提到豪车了，周围人就开始羡慕。事实上，我想说，上一代企业家，比我们更成熟的那一代人，他们对于这个社会的贡献在于激励了一代代人。

时代塑造人，创业环境的波动伴随着人的精神的波动。人也在塑造时代。创始人作为一种符号，某种意义上讲是对现实世界的否定，对自己的过去进行革命性进化。我所熟悉的这个群体确实在发生着一些变化，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区别在于主动的会比较幸运，被动的就比较悲壮。当然，时间会慢慢消化，身在其中的人也在逐渐自我调整。

左希：创始人及他们推动这个世界的思想和动力，带来了一种持续的稳定性和持续的创造力，他们改良了那片伴随着创业投资以及新兴技术主导的创新土壤，无论如何，一切都将回来。事实上，芥末堆也在持续关注着这些创业者和他们的故事，2023年我们的公众号发布了300多篇原创，其中有一些创始人和企业家的故事，这里面故事的漂浮和特殊构成了这个时代的漂浮和特殊，这里面人的局限和困顿也是时代的局限和困顿。

靳伟：在这里我还是建议创业者们关注周期。经济有起有落，创业有上升期有下降期，你得认这壶酒钱。任何一类我们当下遇见的困惑，在历史有很多存在。在一个下行周期内，要稳得住，把欲望降下来，让精神占领高地。创业成功原本就是小概率事件，何况这个阶段的成功率会较之以往更低一些。我知道很多年轻人，包括打算二次、三次创业的同仁们在跃跃欲试，但我建议还未入局的年轻人和已经下了牌桌的伙伴们想好了再动，谨慎再谨慎。

左希：要想应对变化，穿越周期，就需要让自己看得到更大、更远的趋势，只有当看清远方的路，才会在眼前的模糊中保持镇定。今年GET大会上，初九在上台发言前找我闲聊，问我如果要用一个关键词来描述一年来观察到的有价值的变化，这个关键词会是什么？我的脑中闪现出那句：做一个局内的局外人。留在牌桌上的人心态要好，你要面对一种复杂，要做一名智慧的勇敢者，而离场的人会体会到一种艰难，也许会生成一种经历后的免疫力。

靳伟：暂时离场不一定是件坏事情，它会帮助你冷静下来反思。有段时间的创业者、从业者都很浮躁。我记得2013年前后寻找合作伙伴，讲梦想可以讲上一夜，讲到心潮澎湃，恨不得马上就去干，那时候真是梦想驱动的。到了2018年那会儿，有时候遇见个看上去各方面不错的年轻人想和他聊聊梦想，他可能开头不到三句就问：能不能让我一年挣3000万？头衔也要的很大，你去到某个展会走上一圈，能接一堆CEO、CTO、COO的名片，很多都是刚毕业的年轻人。

那时候相当一批数量的互联网公司，其实并不知道怎么挣钱，但是要论烧钱，他们丝毫不眨眼。如果你要在中关村搭一个40到50人的互联网班子，人均25万年薪起步，一年下来1000万很快被烧掉了。

左希：所以你也经历过这个阶段？

靳伟：当然。一些人问这些公司为什么要融资，为什么不能靠自己？因为这就是当时创业公司的玩法，用1年顶10年的方式，以最快速度在一个赛道上构建壁垒，通过不断迭代试错，获取用户信任、获得资本助力，跑通模式后形成巨大市场，然后开始赚钱。

我们当时也做了从值钱走向挣钱的努力。但最核心的问题在于，互联网玩的是增量市场，当你为了活下去，转向存量市场时，你的角色就变成了和生意人去竞争，团队基因决定了这件事很难做成。这就好比阿里，淘宝是它擅长的增量市场，如果不玩互联网了，进入义乌小商品批发市场去和传统生意人竞争，它的优势就全没有了，真要比一件一件卖货，一个工程师大概率卖不过一名中专生。

甚至有一度，我们会到汽车交易会上卖烧鸡，卖各种东西，只要能赚到钱。后来我发现用这么高的人才成本，用我们雇的程序员、产品经理跟他们底薪几千块钱的销售员竞争，根本竞争不过。我问自己，即便活下来了，我在干什么，活下来就是为了做这种事情吗？如果未来五年、十年都是要做这种事情，不如干干净净的死掉。在这种时候，创始人就该把公司做死，而不是让它死皮赖脸、颤颤巍巍的活。让公司死掉，是要抱着一种魄力和勇气的。只不过，为了面子，百分之九十九的创始人不会这么选。

左希：生活没有解药，只有止疼药。事实上，所谓悲剧，有时候不是说选错了，而是没得选。

靳伟：我写过一篇文章，叫《二十、三十、四十》。20岁时的梦想很简单，就想在30岁做成一家企业，证明自身的价值。等到了30岁，就想要成为一名企业家，去改变世界。进入40岁，最直接的体会是，人生不过是造物主给你设计的一个游戏，除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还有非常多有价值的东西值得去追求。这个觉悟的过程叫做赎回自由身。当你不贪图做人上人，不追求大富大贵，不掉进权力游戏的漩涡里，你就实现了自由。

左希：这是一种难得的解放感，或者叫苏醒感。随着年龄增长，我也越来越相信，生活是按照既定图案的建构。人生路远，选你想走的那条路走。

靳伟：对。你用什么方式去接触世界，世界就给你什么样的反馈。很多人内心小了，看到的就是某一个行业或者某个城市，见识越少越傲慢、越狭隘，越觉得自己相信的东西不容置疑。如果是这样，那么意味着，这个人的内心已经向全世界关闭了。

我今天在送女儿上学路上，给她讲鲁迅，讲孔乙己，讲阿Q。孔乙己代表过去的那种穷酸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不该穷，不该酸，他得不到志向的表达，自然就酸，愈发就穷。阿Q呢？被所有人欺负，实在不行了，就找一个更弱的人出气。给孩子讲完后，我自己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这个世界就好比一个大型游戏，我们在玩这场游戏，在观察这场游戏，在思考这场游戏。保持一颗童心，把自己变“傻”一点儿，迟钝一点儿，有一颗赤子心，才能感受到世间的美好。

左希：既然聊到孩子们了，靳伟兄作为教育行业的前辈，我们就此聊几句教育呗。

靳伟：我想我是双重身份。一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二是曾经的教育从业者。最近刚参加了一场家长会，两个孩子是下半年转学到欧洲一所国际学校，学校每周都会组织一场校长咖啡日活动，邀请家长到校，参与规则制定和学校治理。活动前半程是校长脱稿演讲，讲骑士精神以及学校治理的一些理念。脱稿演讲对创业者是特别重要的一件事，交流起来让人觉得很舒适。

校长花了两个小时和家长讨论什么是彼此心中的骑士精神，讨论孩子具体的行为，什么是我们推崇的，什么是我们反对的，什么是不健康的社交关系，孩子积极性和课堂纪律之间如何进行平衡，包括新年假期应该留多少作业，很多细节的东西。充满了大量的讨论，在讨论中达成一致。

校长认为学生不迟到、完成作业、尊重别人、尊重老师，做有成就感的事是为了一种荣誉，而不是某种利益。在我看来，它很像创始人精神，它是一种荣誉感，是一种自驱力，是一生追求可能也未能百分百达到的一种境界。我们的教育缺乏这些东西，缺乏一些独立思考的东西。

另一方面，我知道很多教育界的同仁在转型，在练内功。事实上，当下进入了一个超级个体崛起的小V时代，在注意力稀缺的新市场里，具备内容创作能力的设计师、工程师、艺术家、教师迎来了一个更友好的时代。只要做好“四轮定位”，精准找到个人IP、用户、产品、场景，就有机会做到专业领域内的深度垂直。尽管成为超级大V会越来越难，但要想成为某个垂直领域内的小V，则不乏机会。

我们都知道犹太人会做生意，他们有三句名言：一、不会笑，不要开店；二、不会赞美，不要说话；三、不会讲故事，不要销售。这三句话里隐藏着碎片化时代小微创业的三道秘籍：为什么先是笑，再赞美，再讲故事呢？这对应着背后三个关键词 ：链接，信任和交易。

那些获得最好成绩的人，往往不是做的最多、最勤奋的人，而是那些出手次数少，单次价值很高的人。真正的高手，都会去寻找那些“更少但是更好”的事。任何问题的解决方法都不在问题的本身，而在问题之上。你必须严谨客观的看待这个世界，然后乐观的参与其中。所有的内容创作者、教育工作者都该去思考这个问题。

左希：特别好。面对一些变化的事实，我们选择悲观，提到重塑价值、勇敢参与，需要一种乐观。凡思考便没有太乐观的。尽管过去经历的繁花似锦未必是正常，下一个花季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然而，如此寒冷的冬夜，往远方看却依然悬灯结彩。

靳伟：探索世界的同时，探索自己内心，然后按照自己的方式度过一生，这就是我想要的人生目标。我相信，越是在一个价值失序的时代，越要坚守某种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