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终归大海》

今天的中国，正在经历着人口萎缩带来的冲击波。相应的，幼儿园关闭潮已经到来。去年一年，全国幼儿园锐减1.48万所，这意味着平均每天要关闭40家。事实上，从2022年开始，幼儿园数量逐步递减。幼儿数量的减少，让大量幼儿园失去了存在的必要。

幼儿园关闭的背后，是数十万从业者起伏的家庭和人生。时代的巨浪没有形状，这漩涡改变着每一个普通人的命运。邢子凯，就是这场浩荡中的一朵浪花。

她说，在她37年的人生里，至少经历了“两次重生”。如果把人的一生比喻成一条河，这条河一刻不停地流淌和焕新，只有投注其中，付诸行动，人才得以存在。一个女人并非一开始就是女人，而是在成长过程中逐渐形成女性身份。她所经历的生物性、社会性和文化性因素逐渐积累，创造了一个日益难以摆脱的隐蔽机制。这些因素的影响模糊而又无法估量。

你要像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一样，若无其事地追求自己的计划，也要看清境遇的掣肘。事实上，不只是女性，大多数人都囿于习惯和普遍观念，对过去的经验和熟悉的场景产生一种狭隘的眷恋，从而掉进一种紧绷的、被硬壳覆盖的挛缩式陷阱。这就需要我们面对任何境遇时，不被私人目标、欲望或偏见所束缚，去真正投入到人际关系和经验中，以开放的态度与他人交流，积极地理解和回应他人的需求和感受。这也是与邢子凯的对话，带给我的感受。

借妇女节的契机，我祝你拥有很多力量，很多傲气，很多爱。愿你踏过山河，穿越岁月，只为感受生命的绚烂。

1

2022年春，海南。

邢子凯和她8岁的儿子面朝大海，坐在沙滩上。一整天，母子间没有言语。

海浪重复卷起砂砾，邢子凯的心绪摇落。一周前，她听从医生的建议，举家从北京搬到了海南。

小男孩盯着沙滩上的石子入神，像钻进了一处奇幻时空。邢子凯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去，天上的细雨滴下，在沙滩上打印出点点小坑，一只只小螃蟹从沙洞里冒出头来，瞬息又躲回去。

男孩不与任何人交流，一心在他的幻想里。邢子凯把家搬来海南，是为了儿子。她的孩子得了一种叫做KCNT1基因突变的罕见病，全球只有65例。这种综合征会随时引发癫痫发作，造成人的智力发育迟缓、运动障碍和行为异常。

这种病尚无根治的方法。最严重的时候，不会起身，不会说话，不会叫妈妈。

转眼间，邢子凯陪着儿子，看了两年海。很长一段时间，邢子凯都觉得幸福是在下一秒。两年后，她有了新领悟：此时此刻的一秒钟，才最重要。

邢子凯慢慢地爱上了海浪在沙滩上留下的一圈圈纹路，好像头顶上遥远的无垠星轨。邢子凯说，曾经的她有太多对于过往的懊悔，太多对于未来的恐惧，是儿子让生活慢下来，让她有时间对着天上的云彩发愣，亲手触摸叶片上的露珠，陪雨后集体出游的小蜗牛散步。

邢子凯说：“以前觉得那种特别大、特别广的东西是人的追求，这两年，我才明白，拥抱的瞬间就叫做幸福。”

2

1987年，邢子凯出生在哈尔滨。

2006年，19岁的邢子凯以数学满分，总分663分的成绩，被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录取。大学期间，邢子凯多次考取全系学分第一名，当选了学生会副主席，成为北京奥运志愿者，获得人大在校生最高荣誉“吴玉章奖学金”。

18岁以前，邢子凯没离开过哈尔滨，全部精力都用来学习，尽可能多的去拿奖学金，以减少家庭开销，“有时候为了省钱，出门不坐车，去哪都是走着去，哪怕省几毛钱。”

背后激励她的人正是她的妈妈。邢妈妈一岁时得了小儿麻痹，经历过四次腿部大手术。尽管如此，妈妈从不抱怨生活，总是稳如泰山，用行动去对抗困难。她总会想办法攒钱，给小子凯买下最爱的图书。“妈妈下岗后为了生计，开了间课后托管班，一个人带几十个孩子。”

妈妈对子凯的要求很高。她会用旧账本给女儿单独出题，每学期装订成厚厚一本。“老师留一篇作文，她就会让我写两篇，另一篇写给她看；如果某题型做错了一道，她会设计出近百道相似题，帮我查缺补漏。”

邢子凯逐渐相信，无论多难的题，只要练习几百遍，一定做得对。要掌控自己的生活，就要去行动，去做决定，你不做决定，生活就会随机给你分配剧情。

3

大学毕业，邢子凯保送了商学院研究生。后来，凭借在戴姆勒-奔驰公司市场部和麦肯锡的工作经验，拿到了美国一家互联网创业公司的Offer。

邢子凯成为公司首位中国籍员工，公司提供了长期工作签证和百万年薪。邢子凯本该顺理成章地留在美国工作、生活。然而，一场意外让命运的轨道分岔。

2011年5月15日，西雅图下着雨。邢子凯从家里出发，赶去参加一场慈善晚宴，在过斑马线时，一辆黑色SUV风驰电掣，把邢子凯撞飞了十几米。

等她缓缓睁开眼，周围都是人。邢子凯记不起那些人说了些什么，她是怎么上的救护车，笔录时都问了哪些，一切模糊到像灵魂出了壳。

所幸，除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和一张1万美元的帐单，没留下十分严重的后遗症。

她说，被撞飞的一瞬间，时间突然变得很慢，周遭居然无比宁静，她听到了内心传来的声音：我想有个家，我想要个孩子。

4

在此之前，她还在犹豫。公司可以提供绿卡，男朋友却希望她回中国。“在事业和爱情间，我一直在逃避选择。”

车祸发生后，远在北京的恋人连夜买了机票飞往美国，陪在邢子凯身边。这一次，邢子凯听取了内心的选择，决定回国。

一个月后，邢子凯步入了婚姻的殿堂。人大毕业的邢子凯和北大毕业的丈夫，有着让彼此欣赏的才华和共同价值观，他们证明了爱情足可以跨越山海、跨越生死。

一年后，夫妻俩有了女儿小米。生命延续的喜悦没持续多久，邢子凯得了产后抑郁。丈夫察觉到妻子的变化，把女儿交托给老人照看，每天陪在妻子身边，不厌其烦地听她说最近的感受，两个人一起描摹未来的梦想。

邢子凯会把一些心得写下来，丈夫是第一个读者。他会把她写的文字大声念给全家听，到处告诉别人，他老婆将来会是一个作家。看着丈夫像孩子一样高亢欢呼，邢子凯的心扑通扑通跳跃。

结婚纪念日，邢子凯幸福的写下：婚姻是你先于我相信的相信，是你允许我做自己的勇气。

第三年，儿子小来出生。

5

2021年冬天，北京朝阳。

邢子凯一个人坐在2800平米却空荡荡的园区里，无助的像个孩子。

这是她倾注了八年心血的民办幼儿园——米来未来。米来，分别是女儿和儿子的名字。未来，是她对于将来的想象。一年前，整个行业急转直下，她撑了两年，有些撑不住了。

“好像到处在着火，一时间找不到一个可以解决的方法。”五个园区按下葫芦浮起瓢。最多时，邢子凯要面临1000多万债务，退投资款、退学费，还有一些必需的成本支出。

挣钱还债是那个阶段邢子凯最迫切的事。她把北京的房子卖了去填幼儿园的空缺，仍然不够。她带着园长们、老师们做短视频、开直播，尽可能密集的去做一切可能撑下去的事。“哪有什么优雅地平衡？在飞机掉下山崖前，修补零件，寄期望它可以重新飞起来。所有的平衡背后都是活下去的朴素愿望。”

正当邢子凯为支撑幼儿园活下去奔走，带着团队做线上直播忙到焦头烂额，事业生死存亡之际，家里出事了。

6

家里人发现，小来突然有些不正常。准确的说，是退化。

进程是按天进行的。一天天的，小来仿佛退化到五岁、三岁、一岁。从拿不起筷子、说不出完整句子，到不能吃饭、一个音也发不出。从前踩着滑板车飞跑的男孩儿现在向前迈出一步都充满艰难。

白天，邢子凯带领团队一笔笔处理退赔款，不停歇地上播推课。晚上，一页一页的查阅罕见病一手资料，生怕错过一个单词，“仿佛会错过一条孩子的生路”。一有空，邢子凯和丈夫就带着儿子到处求医，没人能告诉他们，孩子到底怎么了，连什么病都不知道。

等她还完最后一分钱的时候，儿子已经没办法叫妈妈，没有办法下床了。儿子给妈妈出的这道题太难了，任凭怎么努力都做不会。

学校关停后，在教具拉走后空荡荡的教室里，邢子凯没有哭。她来不及哭，她跑回家，抱起孩子，挤进了人潮人海的医院走廊。

日记中，邢子凯写道：我抱着儿子，蹲在地上，排十几个小时的队，我还是哭了，那是煎熬的泪水；看着儿子被检测仪磨破多处的头皮，我哭了，那是心疼的泪水；给儿子陪床时，接到同事电话，说我不该撒手不管学校，拿着电话，我哭了。

最难时，邢子凯想过用一根带子，用自己的命换儿子的命，只要他活下来，体验这一世的长大、成家、儿孙满堂。

半夜醒来，儿子会用小手拍拍邢子凯的背，她知道，那是儿子在用微弱的意识开导她、安慰她。仿佛在说“妈妈，你别怕”。

都说疼痛是一种心理装置，能使人在遇到伤害时远离伤害。可是，真的好疼啊。

7

邢子凯说，她曾经离死亡很近，最后活下来，她的儿子小来被死神敲过门，也活下来了。有这两条人命加持，她比任何时候都勇敢。她说自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个“福”就是会非常珍惜喝到的每一口水，感恩儿子咽下的每一口饭。

她把那种痛形容成早上没法呼吸，“你生理上是能呼吸的，但心理上喘不过气来。”有一度，她觉得自己失去了活下去的念头，她陪着儿子看海，海浪带着小鱼、贝壳冲上沙滩，旋即痕迹全无。她仿佛看见了疼痛来又去。

她逐渐不再那么抗拒疼痛。“比如，从前我非常害怕打针，但现在我可以放松下来，感受针尖刺入皮肤的短暂疼痛。”

小来比妈妈还要勇敢。由于行动不协调，他经常会碰撞到东西，脑袋上到处都是缝针的痕迹。“每次缝针时，他都会抬头看着，对于疼痛的感受充满好奇，仿佛在想：‘我要看看你是怎么缝我的。’”

有一次，小来磕了下巴，妈妈带他去缝针。医生说，这个孩子有点特殊，我无法处理，你们最好去别的医院。邢子凯非常坚定地告诉医生：“你放心，他一定会配合。”然后，小来非常配合地注视着自己的下巴被缝合。

“我已经像儿子一样，敢看自己的‘伤口’是怎么缝上的。”人始终处在自身之外。邢子凯说，命运背后代表一种使命，看似跟自己有关，事实上却是跟一个更大的东西相关。

8

轻轻说声，漫长路快要走过，终于走到明媚晴天。

米来未来是邢子凯一个未竟的梦。

和很多人的创业起点类似，做教育是源于对自家孩子的呵护。邢子凯希望给儿女一个优质的教育环境，在考察了一大圈之后，决定自己办一家幼儿园。

邢子凯怀小来的孕期几乎是在工地上度过的。她要亲眼看着，每一块板材是怎么样安装到墙上，每一桶漆都会查对编码。怀孕六个月，回来奔走复杂的注册手续，需要长久的站立排队，皮球大的肚子持续压迫的痛疼和期待开园的兴奋交织相伴。怀孕七个月，邢子凯戴着防尘口罩，坐在工地小板凳上，憧憬尘土飞扬中梦想的模样。怀孕八个月，开办公开课，遴选首批入驻家庭；怀孕九个月，第一家幼儿园开张了。

从那天起，邢子凯有了自己热爱的事业，孩子们也多了个新家。

邢子凯抽空读了心理学硕士，翻译出版了多部儿童教育著作，在幼儿园推行大小共学的理念，吸引了一批高质量的家庭追随。幼儿园由1座发展到5座，校舍面积一扩再扩，成为LEAN IN、MAEL、立思辰的全球战略合作伙伴。

9

我们起床、上班、工作、吃饭、工作、下班、睡觉。在某个寻常瞬间，我们还会猝不及防遭遇到生存意义的全面崩塌，就是加缪创造的“钱多斯时刻”。

加缪幻想西西弗怀疑推石上山的意义，然后提出两种选择：放弃或继续。加缪告诉人们，西西弗选择了继续，他会痛苦，但也可以是快乐的，西西弗是幸福的。加缪有一种悲凉的浪漫，他接受了世界温柔的冷漠，提供了一种反常的慰藉。

这个时候，我们不妨像西西弗一般，在日以复夜中，感受岩石的每个细粒，那黑暗笼罩大山时每道矿物的光芒。真正的不幸只有一种，就是当你把自己看成一个不幸的人之时。不管这个时代变成什么样子，都不能认输。

既然全都失败，就从头再来吧。会觉得不行，是因为对过去尚有执着。生活给予每个人的东西，无所谓好坏，它只是随机给予，拿到什么，都是你的。

谁不是在每一次抉择中，一边前进，一边构筑生活的意义？

克尔凯郭尔说，生活要倒着去理解，却要正着活。

10

邢子凯会问女儿小米，“在你眼里，什么样的妈妈才是一个好妈妈？”

小米没有找一些形容词回应，比如善良的、有爱的、能干的，或者能买好吃的，能带她出去玩的。她没有。她说的是：我的妈妈。

成为妈妈前，邢子凯一直都在努力证明自己。成为妈妈后，女儿教给她，世界上不需要完美的妈妈，只需要妈妈做她自己。

小米能回忆起的最早画面，是她在医院的透明摇篮里第一次看见弟弟，小小的他，熟睡的样子。直到小米读书那年，小来开始生病，“一家人切成两半，一半在医院，一半守在家。”

儿子终于得到了确诊，KCNT1基因突变，是一种非常罕见的遗传性疾病。人一旦确诊了这种病，会在认知和发展方面存在延迟，表现为语言发育、学习能力和社交能力的障碍，还会出现肌肉痉挛、运动不协调、情绪不稳定等行为异常。现代医学对该疾病的了解和研究非常有限，只能通过药物治疗和康复训练来缓解症状。

当听到医生说“你们很幸运，还有一个孩子”时，孩子的爸爸蜷缩在没人的角落里，摘下眼镜，肩膀剧烈颤抖。他在哭，哭到尽头，发不出任何声音。

医生建议他们，实在不行，就换个环境试一试。

人们总是以为，今天有的，明天也一定会有。照这个道理，昨天有的，今天也非有不可。当巨变袭来，你不得不思考，人要过怎样的一种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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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海南，无日无时不处于惊恐之中，担心孩子撑不下去。”

搬离北京时，小来已经完全没办法走路，全靠人抱。小来后来感染了新冠病毒，昏迷不醒，用勺喂不进去，邢子凯就嘴对嘴喂药。“我能感受到他嘴唇在努力地吸吮、喉咙在努力地咽，这是他的求生力量。”

烧终于退了。小来吃下第一口虾时，全家人就像熬过漫长黑夜后看到了一丝亮光。小来有了个新爱好，他爱趴在沙滩上看海浪。一家老小就在沙滩上搭了一个家，三顿饭送到沙滩上，陪着他一起看。

全家人有了更多的时间在一起，齐齐整整的画面越来越多。小来似乎也一点点向好，从一开始人事不醒的状态，到能在沙滩上呆着，再到能慢慢翻身，能坐起来，能迈两步，然后到一步一步独立向前。

在邢子凯眼里，小来是一个神奇的小孩，不管多难受，只要跟妈妈在一起，他就会笑。他也会带着妈妈趴在沙滩上，看蟹子破土、看雨落下、看浪花翻卷、看云彩流过。

就像一杯饮料、一首忧郁的歌、一次兜风、一抹余晖、一丝微妙的不安情绪、一盒珍藏的相片、一个匆匆而过的闲暇时刻，它掉转了我们如空气般被忽略的视角，恢复了世界的曼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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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子凯又一回走上演讲台，述说她与小来的故事。这一次，不再有悲伤，人们感受到的，是温柔的坚韧，像春天里的花朵，触人心弦。

因为儿子，邢子凯决定将余生奉献给特殊儿童和罕见病儿童，为他们贡献一份力量。“在精神上，儿子是我的老师，他在教育我。”

在过去几年中，邢子凯一共完成了十一本书的写作。写作让她自由。其中三本书计划在今年出版。“绝望，翻过来，就是希望。”

在这个时代，即便是起手一副好牌，也可以坠入某种转折。每个人要做好的准备，就是唤醒对生活的危机感。虽然未来令人不安，但被过去所困扰，终将难以迈出新的步伐。我们能做的，就是在一次又一次选择中去对抗世界的艰难。

邢子凯在她一篇名为《无他》的短文里这样写：西天取经有没有可能从始至终只有唐僧自己？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和尚都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凭着一念执着，玄奘从一个难又一个难里熬过来，他哭过，绝望过，软弱过，求救过，因为没放弃，全世界都来帮他。

《水浒传》告诉人们，哪里有什么英雄？所谓英雄，都是草民，也终将归于草民。那些异于常人的英雄行为无非是被逼无奈的“马行在夹道内，我难以回马”。真正的英雄是在深知生活的残酷后依然选择热爱它的人。

46岁的刘鹗借着《老残游记》告诉世人：眼前路，都是从过去的路生出来的，你走两步，回头看看，一定不会错了。

（人物照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