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自纪录片《高考》)
一
第一次高考的那年,可能是我抱着无所谓的心态,所以发挥很正常,甚至在邻桌的友情助攻下超常发挥,考了三百多分。
我父母一致认为,我应该去复读。
“不去,打死也不去。”我粗脖子红脸地和他们争执。
“我们没有和你商量,你得搞清楚。”父亲平静地看着我,“如果你想去读个什么野鸡大学,我不会提供学费。你已经十八岁了,我没有义务养一个不听话的儿子。”
骨瘦如柴的母亲拎着一个与体型极其不相称的大包包,走到门口,回头指着我说:“听你父亲的话,不要浪费时间。”然后悻悻然地去打牌了。
就这样,2014年秋天,我来到一中复读。
一中是我们县城的名片,连建筑也是县里的地标。一中只招收复读生,每年大概一千二百人参加高考,七百人能过二本分数线,三百人能上一本。这样的成绩放到长沙不值一提,放到我们县城就是教育神话。
入学第一天,一中的招生老师看了我的成绩单后,就再也没有正眼瞧过我。学费交了三千五,一分不少。如果分数超过四百五,学费就是三千,过了二本线只要二千,过了一本线则完全免费,学校还会派面包车接送。
我所在的班级有一百二十人,座位从前门排到后门,学生之间最常见的冲突是抢地盘。喜欢赌博的母亲在视察了我的学习环境后,敲开了班主任办公室的门,五分钟后,母亲走出来,钱包里少了五百块。
当天第三节课上课前,我的座位调到了三排正中间,和牙套仔成了同桌。
牙套仔是我们学校最负盛名的男人。在进入这个学校前,我就听说过他的丰功伟绩:参加过六次高考,明年将迎来第七次。
我想六次考不上大学的人一定是个傻逼,就算以后考上了也是个傻逼。
对于我这种花钱解决困难的人,他既没有表现出如其他同学般的鄙夷,也没有谄媚的热情,他两手扶着太阳穴,专注地看着数学试卷,时不时用笔在草稿纸上打草稿。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在男生的作业本上看到过这么漂亮的字迹了,从这一点我就能判断出,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上课的老师都是全县城的精英教师,不过直到我毕业他们也没能教给我什么有用的知识。老师们上课有个显著的特点,就是快。他们要在一个学期内上完三年的课,然后用剩下的一学期把三年的课程复习三遍。
对于一个考了三百分还含有水分的人来说,这样的速度与光速无异。三天后,我终于选择放弃跟随老师的节奏,独自踏上复习的征程。
随后,我发现默不作声的牙套仔也早已脱离老师,和我一样孤军奋战。我因为发现境遇相同的人而欢欣鼓舞,于是主动搭讪:“牙套仔……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牙套仔吃惊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在看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路人,然后极快地低下头,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我因为自己的热脸贴了他的冷屁股而怀恨在心,接下来在长达一周的时间里,都以一张冰冷的面孔出现在他面前。他对此视而不见,保持着以往的风格。
二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了解到牙套仔对外界的漠不关心是一种常态。事实证明,他不是我想的那样:是一个考不上大学的傻逼。
无论什么课程,当老师提出的问题得不到解决时,他会稍稍抬一下手,不等老师点名,快速地讲解答案,然后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低下头,沉浸在他的数学世界里。
有一次,我因为不会解一道地理题,急得抓耳挠腮。他递过来一张纸条,等我看向他的时候,他紧张地别过脸去,我能感受他眼角的余光在不时闪烁。
纸条上的答案清晰明了,而且方法很取巧,显然,他不是个愚蠢的人。后来我经过多番打听,才对他有了更全面的了解。他参加了六次高考,两次考上中南大学,一次武汉大学,三次考上普通二本,据说他非清华北大不读。
对于我这样一个连二本都奢望的学渣来说,实在难以理解他的行为。
在一节英语课上,我按捺不住好奇心,给他写了一张纸条:“听说你考了六次大学。”
他看了看纸条,迅速对我瞄了一眼,又赶紧把头转回去。
我不死心,又给他写了一句话:“听说你以前考上了中南大学?”
这次他看了纸条后,有点不耐烦地朝我点了点头,但还是没有说话。
我没有放弃,继续写:“你真的只读清华北大吗?”
当我把纸条硬塞到他眼皮底下时,他有些恼火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挠挠头皮,舌头舔了舔牙套,拿起了纸条:“下课再谈好不好,我在解题。”
我对他做出OK的手势。
下课后,他放下笔,严肃地看着我,气氛怪异,我有些紧张地问:“怎么?”
“你不是有问题吗?”他语气冷淡,像一个不讨人喜欢的长辈。
“哦,是这样的。”我顿了顿,“我想我们是同桌,应该相互了解一下。”
“我已经了解你了。”他说。
“是吗?”
“你不喜欢英语课,你最喜欢历史课,语文课上你喜欢发呆,数学课你只学简单的基础,地理你应该是下功夫最多的,政治你好像学的还不错。”他一口气说完,静静审视着我,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我想他一定有些得意。
“嗯,你观察得真仔细,我以为你眼里只有数学题。”我有些不自在地耸了耸肩膀说,掏了掏耳朵,“我以为你在认真学习呢?”
“我确实在认真学习啊。”他认真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话题,找了个借口走了出去。他的目光一直跟着我,即使当我背对着他的时候,我仍然能感受到那如影随形的目光。
三
大约从那天开始,我们变得亲密起来,上课的时候频繁地传纸条,有时候会用口语交流。他告诉我,他曾经去中南大学和武汉大学呆过几个月,但是找不到感觉,就又回到了这里。
他说自己一定要考上清华北大,清华北大才是他最为理想的大学。我问是不是家里人给他的压力。他绕开了这个问题,每当碰到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他就生硬地绕开。
他喜欢诉说,需要一个沉默的倾听者。有时我忍不住谈谈自己的看法,他就充耳不闻。对此我有过抱怨,可他置若罔闻。也许他在我心目中本就是个奇怪的人,我也没有太多反感。
有一次一起上厕所,他在抖尿的时候,突然看着我说:“你是个好人。”
当我回过神来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已经提好裤子走人了,留下我望着长满黄垢的尿槽发呆。他就是这样,突然说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让你摸不着头脑。
在一节数学课上,当他成功解决一个众人无能为力的难题后,微笑地看着我,像在等待我的嘉奖。那笑容是真诚的,只是,我认为一个成年的男生露出这种笑很别扭或者说难为情。
整整一节课,我都没有瞧他一眼。下课后,我说出去走走,他抬眼瞪了我一下,目光重又回到数学试卷末尾那些我看都不会看的难题上。
他的行为透着一股诡异,却又令我着迷。他的情绪在绝大多数时候是内敛的,有时候也会突然爆发,让人猝不及防。
在一个天气转凉的下午,母亲找到我。她上午手气不佳,输了三百多后离开赌桌,因为无聊与冷飕飕的凉风,想起了我这个在复读学校受苦受难的儿子。
她带来了一袋子苹果,两个煮熟的鸡蛋,和辛辣的、我最喜欢的爆炒牛肉。在和我谈论了父亲最近有几笔钱去向不明后,她接到了牌友的电话,然后手忙脚乱中给我塞了五百块,乘车离去。
牙套仔拿着苹果咬着鸡蛋,抱着我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我十分尴尬地拍了拍他的背:“兄弟,没必要这样。”
他把我推开一点,哇哇地说着什么,泣不成声,碎蛋黄混着口水喷到了我的脸上,我索性又把他抱到了怀里。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能接受这样一个矫情、孤僻的人,他像一个孩子,很少有人会讨厌一个孩子。
或许那次我突破了他的心理防线,他对我敞开胸怀,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明白,这个世界上也许不存在所谓孤僻的人,他们只是在提防着我们。而我们需要做的是举起双手告诉他们,我们没有恶意,然后再深深地拥抱他们。
四
我和牙套仔的关系进入了蜜月期,我的成绩在他的帮助下有了较大进步。就在我以为时光要这样平稳往前流动的时候,校园里一具尸体,不,应该说一具将死的躯体陈列在我面前。
我的脚下是死者破碎的眼镜,他趴在地上,粘稠的血液缓缓地从嘴里挤出来,就像一包开口的番茄酱。他的手指动了动,努力地睁开眼睛,眼珠子在滑动,最后眼皮无力地耷拉着。
一声尖叫,让这个高三学生自杀的消息得到了快速传播。
一个生命的凋谢让更多的生命得到了一天的自由。牙套仔吃着华莱士十五块钱一只的烤鸡,兴奋不已:“该来的总该来了。”他看着学校门口哭泣的家属,就如看待一场演出热闹的演出。
“死亡在这里是不可阻挡的。”他向我解释,“不断重复。”他吸了一口果汁,眼神虚无,好像这世间的一切都将随之消失。
我曾经试图打探他的家庭情况,有时候据他的描述,他的父亲在浙江开了一家工厂,可有时候在他嘴里父亲又是个溺爱他却贫困的建筑工人。有一次他自豪地告诉我,他有个正在读博士的姐姐,然后当我问他姐姐在哪里读博士的时候,他又变得支支吾吾,最后不了了之。他还告诉我,他的母亲在县城里开了一家服装店,可是三天后,他又声称他的母亲在深圳打工。
最令人称奇的是,有一次他告诉我,他奶奶来看他了。他兴高采烈跑了出去,而后我看到他跑到商店买了一些食物,再跑回来将一袋子零食摆在我的课桌上,一脸幸福地向我表示:“这是我奶奶买给我的,你要一点不?”
放假那天,他邀请我去他家做客。在此之前,我们去了网吧,一直到晚上八点才出发去他家。
他住在一个商品批发市场,房子是上个世纪的老房子,在顶楼。一打开房门,一股闷气像是潮水一样涌来,中间还裹挟着食物变质的恶臭。半个小时后,我们才走进去。拥挤的家具物件摆满了屋子,我和他清理了恶臭的源头——没有吃完的方便面,长满了霉斑的不知名食物,萎缩发黑的苹果和已经爬满了蛆的腐肉。
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牙套仔很高兴地喋喋不休,谈论着未来,数学以及考试。
我看了看他的卧房,床的对面摆了一张全家福,上面本来应该有四个人,可是有两颗脑袋被他剪掉了,只留下他和一个慈祥的老太太。照片的旁边挂了一副字,上书四字“勤能补拙”。
“这四个字写得漂亮吧。”
“漂亮。你写的?”
他微笑着摇摇头:“我奶奶。”
“你奶奶她……”我谨慎地问。
他背过我朝厨房走去。“我奶奶死了,去年冬天死的,我回来的时候她躺在客厅里,尸体都硬了。”
那一晚他睡隔壁,让我睡在他的房间他的床上,潮湿的被褥,发臭的枕套,滴水的天花板。
我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梦里一个面目狰狞的老太太从地上爬起来,嘴里发出可怕的喘气。时光似乎被无线拉长,最令人惊恐的是,此时我是清醒的,我的眼睛是睁开的。墙上的“勤能补拙”变成了红色,并且正在渗血。一个黑影在门外窥视我,锋利的牙齿泛着寒光,恶毒的怨恨的眼神在门缝外时隐时现。噩梦在脑海里侵蚀着我的精神防线,黑影在门外徘徊着伺机作恶。
我在疲倦中醒来,满头大喊,全身酸软。
五
那一晚之后,我开始抗拒他的诡异行为,并且意识到他身上潜伏的危险。我开始疏远他,正好当时与我关系较好的一个女孩或直接或间接地向我表示爱慕。我顺水推舟,将交际的重心放到了她的身上。
一次,在我和我的女朋友林中幽会回来后,牙套仔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你们有没有做爱?”
我一脸震惊地望着他:“你在想些什么?”
“我在问你们有没有做爱。”他又问我。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过,三天后,在一节体育课上,趁着四下无人,他再一次问我:“现在呢?”
“什么现在?”
“当然是你们有没有做爱啊。”他理所当然地看着我。
我由之前的震惊变得惊恐,神情严肃地告诉他:“以后不要再问这样的问题,这让我感到冒犯,你知道吗?”
他睁大眼睛,愣住了,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回头,发现我正盯着他。他做贼心虚般快速把脑袋转过去,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就此破裂,至少他以后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对我纠缠,可谁知道,大约一周后,他凑到我的耳边,神秘兮兮地问我:“现在呢?你有没有和她做爱?”他问我时的神态和第一次问我时的神态如出一辙。
我惊恐万状地望着他,他露出无辜的笑容,银白色的牙套上冒着阴森森的亮光。我颤抖着扭转身姿,端视前方,故作镇定。下课后我回家请母亲出山,换了座位,换到了远离他的角落。
可是,即使在上课的时候,我也能感觉他眼角的余光落在我身上,当我注意到的时候,他阴恻恻地笑,带着黏液的舌头在牙套上舔舐。
好在一切都没能摆脱时间的控制,我的复读时间在惊恐不安中结束了。这回我还是没考上二本,但态度坚决地向父母表示:“打死不复读。”
我的父母对视一眼,默认了我的决定。
此后,当我回忆起可怜又可怖的牙套仔时,还有一些害怕和焦虑。听说那年他数学缺考,但最后还是考上了一所二本院校。我松了一口气,至少在我以后的回忆里,他走出了噩梦。
可就在今年5月1日,在一中门口,我看到没有戴牙套的牙套仔,腋下夹着书,走进了校园,就像从前很多次复读那样。
记忆深处,那个恶狠狠的声音又在我脑海里复活了:“一定要考上清华北大。”
原来,他还没有走出梦魇。
本文转载自真实故事计划(微信公号:zhenshigushi1),作者 宁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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