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横滨街头，常年有一位外貌很奇怪的老人，别人叫她横滨玛丽。他的外貌如何奇怪，最好还是用一张照片来说明。

她穿着一条华丽的白色蕾丝礼裙，带着宽边女帽，仿佛从19世纪的歌剧院舞台上走下的人物。她裸露的肌肤都覆盖着厚厚的白粉，抹着浓浓的眼影，看上去像是一位街头表演艺术家。然而奇怪的是，她几乎每一天都以同样的打扮和装束出现在横滨的街头。做什么？拉客。她是一名妓女。即便已经六七十岁，依然在做这个生意。

有一天，她忽然从街头消失了，横滨人都在想：她去哪里了？导演中村高宽用一部纪录片，试图回答这个问题。横滨玛丽的身世是个谜。在导演解谜的过程中，他认识了上了年纪的男妓歌手、曾经与玛丽争抢地盘的妓女、风月场记者、上了年纪的帮派混混、没有驱赶玛丽的商厦经理、请玛丽喝茶的化妆品商店老板…

玛丽的身世依然扑朔迷离，但关于横滨和横滨人，有一些东西在逐步清晰起来。

《横滨玛莉》

昨晚我在798的尤伦斯看了这部电影。电影过后，导演中村高宽和观众交流。他说的几个数据让我印象深刻。这部电影共拍摄了七年，两年时间研究资料，五年时间拍摄，素材有二百二十小时。

这部电影之所以拍摄时间持续如此之长，是因为导演在本地电视台工作，只是在业余时间拍片。即便如此，影片的准备应该说也是极为充分的。这二百多小时的素材并非杂七杂八的东西。导演拍摄素材非常克制。以收集为例，只有在与收集对象充分沟通之后，他才开始拍摄。拍摄前他会充分思考：这些内容如何应用？并非“先拍下来再说”的那种心态。

我计算了一下，素材总共是13200分钟，而电影是90分钟，也就是说，拍摄一千分钟的素材，最终才形成七分钟的电影。想必是因为素材的丰富，让导演在最终的剪辑和编辑中，有较多的余地，所以全片呈现出一种极为沉稳的气质。很多影片的观众以为导演会是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而其实他当时还只是20多岁的年轻人。

人的能力固然有多多少少的差别，但大体上总是处于相同的级别。因此，决定一个人能产出何种作品的，往往不是能力的高低，而是投入精力的多寡。有一万多分钟素材的积累，才有了九十分钟成片的举重若轻。有持续七年的拍摄，导演才把一条电视中的社会新闻快讯，变成了一部颇有艺术水准纪录片。

导演的工作方式让我想起了中小学老师，因为老师的工作方式与艺术家正好相反。不知从何时起，每当想到中小学老师的工作，我时常会想起黄宗智研究下的中国农民。历史学家黄宗智研究华北和长江三角洲的农民，发现在小农经济的经济总量不断发展的事实下，单个人的劳动效率一直得不到增长。也就是说，一个农民劳作勉强糊口，一百个农民劳作还是勉强糊口，经济的模式和效率没有实质性的提高，只是在不断重复。

黄宗智用一个术语形容这种状态：内卷化。内卷化是指一种社会或文化模式在某一发展阶段达到一种确定的形式后，便停滞不前，无法转化为另一种高级模式的现象。

根据我粗浅的观察，内卷化现象容易发生在老师身上。他们总是太忙于讲课、维持纪律、布置作业、批改作业、出考卷、判考卷。他们像自耕农一样终年辛勤劳作，也如自耕农一样只能勉强糊口，难以创造出超越其原有水平的作品------无论是一堂别开生面的课程，还是一道有趣的题目。

创造需要才能，更需要时间。可悲的是，老师的时间全被重复性的劳作榨干了（学生的也是如此）。

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灵丹妙药改变现状，只是希望有一天，老师的工作也是创造性的----就像艺术家那样。我希望老师有余裕可以不慌不忙地创造，老师可以花七年的时间准备一门课，一门课就成为《蒙娜丽莎》一样的艺术品，永载史册。我希望老师可以像画家对待画布一样对待课本，可以像音乐家对待听众一样对待学生，可以像导演对待电影一样对待课程。归根结底，如果我们的社会不期待老师去创造，又怎么能期待学生从老师那里学会创造呢？

（本文转自埃尔特订阅号，作者柳建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