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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少年留学生,住在美国家庭是怎样的体验?

作者:鬼鬼 发布时间:

中国少年留学生,住在美国家庭是怎样的体验?

作者:鬼鬼 发布时间:

摘要:像一棵被重新移植的草一样安插在素昧平生的人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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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那侧传来门开的声音。随着一阵零散的步伐,我听见马桶盖被翻起。一种难以解释的焦躁带着臭气在我的身体里散发开来。

“我住家爸爸进去厕所了,”我带着哀求的语气跟手机屏幕对面的朋友说,“他又要拉屎了。你快继续说话,把声音盖过他。”

朋友”哦“了一声,一时也不知评论什么。

可我说得太迟了,墙另一侧开始传来类似于春节时放鞭炮的声音——“噼,里,啪,啦” ——声声干脆利落。随后而来的是丛林瀑布一般的,液体降落于液体时的碰撞声。

我知道这烟火般瀑布般的声响,都来自一个50多岁白人男子的肛门。

我住家爸爸的厕所紧紧挨着我的房间。每天早上六点半,他都会准时地来这里“发泄”,比他本人见到我说“Good Morning"还要早。最开始的时候我还会用枕头蒙住脑袋,渐渐地也把这声响当作闹钟了。

再过20分钟,他就会拿起便当盒和车钥匙,在门口扯开嗓子说一句:“Are you ready to go?” 我打开门就会看见一个T恤领口洗烂,一头短小白发的白人男子等待送我上学。在他走下车库楼梯的时候,我可以看见他那在55年时间里像气球一样膨胀又被重力牵引着落在腰带上的啤酒肚,在半空中晃晃悠悠。进了车子我们也不再说话,客套已经没有必要。我放下书包坐在后座,他和他的便当盒坐在前座。

我忽然想起某一天和别的中国学生出去,那学生很自然地坐在了前座。我惊奇地问:“你为什么都坐在前面,不怕尴尬吗?”他耸了耸肩说:“坐在后面多少感觉像是Uber乘客,不太礼貌。”

我暗想,要是你听到坐你旁边的这个人早上排泄,你恐怕就不在乎礼貌了。

住宿家庭真是21世纪最有趣的行为艺术了。抛弃你前十几年对生活、家庭的认识,像一棵被重新移植的草一样安插在素昧平生的人家里。和他们一起度过周末,和他们用英语交流即使他们仍然有时听不懂,和他们一起吃晚餐即使你完全插不上话。甚至,在你观察他人生活的过程中,你对这个家里正在发生的事情毫无评论权。

毕竟,你始终是个外人。

我的住家爸妈

2017年的三月,我第一次来到这间简朴温馨的小屋。它安安稳稳地坐落在一片草地之间,阳光下树木环绕。下车时,我看到一对中国面孔的双胞胎女孩跑出来向我打招呼,她们的父母,一对身材矮小但满脸笑容的白人夫妇帮我提行李,给我时间安顿下来。我记得三月到六月,天气好压力也小,周末并不繁忙。周末会有亲戚过来串门,我可以喝着饮料看着书在泳池边晒太阳。虽然住家12岁的女儿们会有点吵,住家爸妈每天晚上都会在客厅里议论琐事,不过有了泳池和树林,这些小事情都可以忍受。

但是,当夏天的晴朗散去后,生活中无尽的矛盾和暗流涌动的情绪逐渐浮现。我发觉住家爸妈好似不像在我面前表现得那样和谐。甚至当我在场时,他们也难免唇枪舌剑。

“你不能再叫那个服务员亲爱的了。” 住家妈妈有一次在饭店说道。

住家爸爸露出困惑的表情,接着笑了起来,笑的时候双下巴跟着摇晃:“怎么?难道我还不够有资格去说‘亲爱的’吗?”

“不!你难道不知道你已经不再年轻了吗?你这个岁数的人这样对女生说话显得很轻浮,会让她不舒服的。”住家妈妈义正言辞地说道,仿佛代表了世界上全部女性。我在心里暗暗悄悄地打了个赞同的响指。

住家爸爸脸上的褶皱忽然间僵硬,像是千万条河流冰冻了起来。

他脸一黑,说:“你真是个糟糕的人。”   

“没有你糟糕。”住家妈妈淡淡地回了一句。

诸如此类的对话还有很多。每天晚上吃完晚饭之后,他们两个要坐在沙发上进行同样的对话。好像一天结束了,需要进行一场生活的审判。争吵到最后,总是住家爸爸屈尊认输,说一句:“好吧,你想让我干什么?” 因为这恼人的争吵,我开始避免在客厅里遇到他们,避免打断他们生活的节奏。

任何除我房间以外的空间都成了公共领域。如果我要踏出这房间一步,就必须使这场旅程充满目标意义。比如我要去厨房,一定是要去喝水。我走去客厅,一定是要去拿吸尘器。失去了目标,我的在场就变得尴尬、焦虑。这个家的所有公共领域都充满了别人的繁忙——别人夫妇在餐桌上吵架,别人家孩子在看电视,别人在做饭,别人在……唯一使我的存在合理的,便只有我的房间和一个满足生理需求的厕所。除此之外,我都只能在别人生活剩下的裂缝里过活。

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但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躲避着也不算什么出路。暑假后,我需要搬到之前室友的房间,因为原本我是占了住家女儿的房间。搬进去的时候,住家妈妈微笑着放下我的箱子说,“我很喜欢这间屋子,很温馨不是吗?”我踌躇地环顾了一圈——如果躺在那张木色的小床上,醒来就会看到一面直逼天花板的面无表情的衣柜;从床上下来只需迈一个步子就可以坐在写字桌旁。被几件家具分割后,这件屋子剩下仅供侧身通过的通道,那里却还放置了两把椅子,空空地等待着,仿佛还会有别的访客。我安慰自己,如果按照伍尔夫那本《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来衡量,这里也算是一个写作者的理想房间了吧。

可写作者需要的那份安静与包容却在这小房间之外成为了不可能。自从我搬来了这个房间,住家的双胞胎女儿的房间就换得更近。正值12、13岁顽皮的年纪,她们每天都精力充沛。

“姐姐,你看见我的曲棍球棒了吗?”

“……不是这个,是蓝色的那个!”

“欸我们今天第一节课是数学吗?考试我还没复习!”

“妹妹你快点收拾好你的东西!妈妈都已经在车里了!”

一般对话结束的末尾,我都会听见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那一定是其中一个女孩赤脚奔跑在我门外的走廊里。我可以想象到她故意将脚底每个部位全方面地与地板碰撞,想象她全力以赴奔向门口假装自己在一场赛跑中。因为我也曾经是那样一个孩子。可那执拗的碰撞声连接着地板缝、床板传到我身上时,我就感到浑身一阵发麻,脑袋也嗡嗡作响。

每天回家后,她们也无法逃过生命力的掌控。不想写作业了就和好友Facetime视频,一视频起来就要至少半小时。这过程中,她们会一起大声地唱歌,一起在浴室里给好友展示如何做史莱姆(slime,一种粘稠的玩具),一起在房间里面没有缘由地像脱缰野马一样跑来跑去。我紧关房门,生怕一打开门就会撞见这两个斗牛士一样疯狂的女孩,怕她们长长的两条辫子从我的胸前飞去,怕看到她们的中国面孔以美国人式的好奇望向我。

也不记得我有多少次同住家妈妈说过这些音量问题,可她也管不来。就好像几乎每个家长都告诉孩子要多吃蔬菜,孩子还是会不吃一样。即使偶尔我尝试和她俩直接沟通,得到的也只是疑惑又怕羞的眼神和一句“噢”。时间久了,她们不再和我打招呼,被爸妈教训说太吵闹时第一时间也会看向我。那眼神真是无言又陌生,好像我变成了这房子里一个多余的噪音警察,每日竖起敏感的耳朵捕捉任何微小的颤动。

有时我安慰自己说,这是小孩子都会有的阶段,你不能因为自己的需求抑制别人的天性。但是当我想要安安静静睡觉写作业时,那恼人的声音又在我的屋外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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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耐的极限终于在三月准备SAT时爆发了。当时我报名了线上的一对一课程,每天晚上都需要安静的环境来上课。那天晚上我像往常那样在房间里坐着,我的住家女儿也像往常一样,大声地和朋友视频。她们的笑声在曲折的走廊里跳跃,飘入我的耳朵。每一次音量的提高都成了对我隐私的挑衅,一种难以抑制的愤怒将我从座位上拖拽起来,可礼貌却使我只是在她已经敞开的房门上敲了敲。不知是我的礼貌太轻声了还是什么,我敲了好几次她依然背对着我,横躺在床上聊天。她那一瞬间的漠然与对我痛苦的无动于衷几乎让我想要顺着门板瘫坐下来。

“请问你可以把音量降低一些吗?”

“OK.” 

我转过身,长吁一口气。关上自己的房门,可屁股还没坐在椅子上就听见此起彼伏的笑声再次响起,她们蹦蹦跳跳的脚步——地板像是海浪一样,摇晃着我的故作镇定。我这一个18岁,平时生活学习照顾得面面俱到的人,却没有脸面去一再请求两个小女孩安静。

我的房间一切都过分安静,不足以对抗外面的浮躁。我想要以最愤怒的样子出场,去震慑她们,可我又害怕自己在这个家以后该如何生存下去,毕竟除了我自己以外,没有人站在我这边。这绝望的愤怒只能对自己发泄。转头看见衣橱里的外套,我一股脑将所有衣服都从衣架上扯下来,一件件丢在房间门口。

18岁的那种自尊和责任感爬出来对我说,别哭得太大声,要是住家妈妈进来了看到你这样扔东西还哭,一定会觉得你很危险,跟中介报告说你有暴力倾向,然后调查你可就糟了。我捂住自己的嘴哭泣,视线清晰时,看见衣服已经像一座小山一样堆在了门口。可她们的笑声仍然像火灾时的烟雾一样,从门缝里嘶嘶地渗入我的房间。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委屈的人,伸出一只手来,狠狠地拍向衣柜门——啪!

我被自己的大胆吓到了,可这一拍带来了莫大的安慰感。在客厅吃着晚饭的住家妈妈大概察觉到什么不对,加上她刚刚已经听到我的请求,便走去她们的房间说:“XX最近在上SAT课,你们能不能安静一点?” 

我只听见住家女儿执拗地说了一句:“我不觉得我很大声啊!” 

好在,她们终于安静了下来。住家妈妈的脚步走远了,但她也没有进来查看我的情况。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地上一堆衣服,感到幸运又可悲。

真实的“家”不会总是那样体面

“为什么你还在这里?” 确实,在他们家里待的一年里,不可思议地,彼此间没有发生过针锋相对的矛盾。如果我向中介提出换住家,他们大概也会十分惊讶。毕竟这个女孩的生活是如此风平浪静,以至于他们一直以来都是每两个月才会在微信上问她过得怎样。

这错误的根本恐怕就只是因为我,作为一个外人,存在在他们家吧。我对自己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所谓的争吵和矛盾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只要是24小时生活在一起,“家”就不会像在公共场合看到的那样体面。我去到哪个家庭,可能都没法逃离。我之前的那个住家爸爸和前妻离婚手续都没有办完,我朋友的单亲住家女儿曾经酒精中毒,还有的朋友的住家对于学生过分控制……如果说生活本就如此困难重重,那我需要做的,难道不是跟别人同舟共济吗? 

一个朋友说既然我已经认定我的住家很烦,无论他们做什么我都会感到不舒服。她说得对,我也一直生活在对自己主观判断的不确定中,或许我的住家的确没有那么差劲,只是我自己对他们进行这样的构想,或许只是我过分敏感、排外。毕竟我们之间也曾有过一些温暖的回忆,比如一起捉迷藏,生日的时候做蛋糕等等。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双方可能都有责任。不将矛盾说出来就离开,我感到愧疚。可那矛盾是我对他人生活的评判,说出来只会伤人。

但那次在房间里的崩溃让我明白,我的忍耐不会让自己的生活变好,在别人生活的裂缝中生存除了让我感到渺小和压抑以外没有什么益处。于是,我向中介提出暑假后换住家的想法,毕竟学年的结尾是集体换住家的时候,不会显得特别突兀。哪怕去到另外一个住家也是一次冒险,我也要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写到这里,我出去喝了一杯咖啡。此刻,住家全家都已经去了教堂的周日礼拜,我终于可以不受拘束地在餐桌上享受我的安静。桌子上是中介发来的广告明信片,上面用英文写着:“一次有偿的文化交流的机会——考虑下当住宿家庭吧!" 明信片后面的照片堆满了白人夫妇和中国孩子的笑容,他们背后的客厅,灯光闪耀。我幻想我的住家第一次收到这种明信片时的心情——“中国学生”、“文化交流”,他们是不是也想到自己从中国江西收养的两个中国婴儿。

那两个小女孩已经成了地道的美国人,每天挥舞着曲棍球棒,和美国同学视频。而我这个中国孩子依然迷茫着,还质疑自己怎么就无法拍出那样笑容满面、幸福和谐的照片。

本文转自三明治,作者鬼鬼,文章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芥末堆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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