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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教育控人”的思维下，非京籍学生入学难已经“不是新闻”了，多数家长只能为“五证”奔波，实在没办法，便只有把孩子送回老家。但也有家长选择通过法律维权，起诉教育部门，直斥政策不公。

“非京籍学生状告北京市教育考试院”的消息再次在天涯论坛传起。

非京籍家长原告黄加明从河南来北京已经20多年了，现在做废品回收工作，有个14岁刚刚初中毕业的女儿。

黄加明女儿原本想报考北京市的中职学校，却因为黄加明不符合《进城务工人员随迁子女接受义务教育后在京参加升学考试工作方案》（下简称《方案》）规定的连续三年社保要求而无资格报考，在今年夏天“借考”完北京中考后，小女孩一直辍学在家。

黄加明女儿的“准考证”

“我出来20多年都没回过老家，女儿在北京长大压根也没回去过，连老家的方言都听不太懂，更不放心她回去读书了。”黄加明女儿读的是公办外来务工人员子弟学校，她班上的同学也遇到各类户籍问题，有三个同学尝试回户籍地读书，但学籍从北京迁回后，户籍地的教育主管部门却称查无学籍不予接收。

起诉、败诉、上诉

在法庭上，黄加明直指《方案》违反宪法精神，而且也不符合《未成年人保护法》、《义务教育法》的有关规定，他要求对《方案》进行规范性文件审查，此前，他就此起诉北京市教育考试院败诉，今天开庭是进行上诉。

除了北京市教育考试院，黄加明还起诉了北京市政府，理由是北京市政府不受理他提起的行政复议——要求撤销她女儿收到的“2016年北京市高级中等学校招生随迁子女审核结果通知单”，该通知单显示其审核结果为不通过。

审核结果通知

两起诉讼都指向非京籍学生在升学中遭遇的教育不公平问题。根据北京市教委发布的数据，近10年来，在京接受义务教育的非京籍学生人数约是每年40万人，而2015年在公办学校就读的非京籍学生比例达到84%，被称为“初步实现了户籍与非户籍学龄人口共享优质教育”的成果。

这成果背后，却是备受争议的“教育控人”思维、越来越繁琐和严苛的流动儿童入学要求、清拆外来工子弟学校、遥遥无期的异地高考方案。

“我们都是非京籍家长”

大半个月前，黄加明经历了另一次教育维权诉讼。

2016年10月12日星期三，9点30分，在北京市二中院的第二审判区，黄加明起诉北京市政府案第一次开庭。9月底，黄加明的案子发布在天涯论坛上，原贴不久就被清理了，但内容还是被零星转载，“非京籍学生状告北京市人民政府”消息开始在网上流传。

当天9点后，法院的旁听申请等候区陆续聚了一批人，十多分钟后，他们发现身边的人和自己都有同一个目标：第三十五法庭。“是去听非京籍家长的？”、“我们这都是”，快到9点30分时，等候区里已经有近二十名家长，他们互不相识，也不知道原告是谁，甚至不确定是不是真有这个案件。

一批家长自发到现场支持

“我想登记旁听的。”一名家长叫住法院书记员。

“请问是哪个案子？”

“非京籍家长......”

听到“非京籍家长”五个字时，书记员脸上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好像突然有人用胶水把她嘴角的弧度固定住，这个僵硬的微笑一直保持到她把解析说完——席位已经满了，因为旁听席位有限，只有八个旁听席位，其中六个是提早申请了的，已经安排好，另外开放的两个席位已经由原告带进庭了。

书记员站在通往庭审的安检口，像录音机一样，席位已满的解析在这半小时里不断重复，家长总能在话里挑刺，“哪些人是怎样提早申请的”、“为什么不能站着听”、“根据规定到底是哪个法律的哪个规定”，她从不会正面回答家长的问题，只负责重复和保持笑容。

“我明知道进不去，还是要来”，陈丽觉得这番解释不过是法院有意为之，她是“教育公平公民联合行动”的积极志愿者，这个小组由流动儿童家长发起，旨在推动教育公平和放开异地高考，在鼎盛时期，全国各地都有积极行动的志愿者，他们向教育部门提交呼吁书、征集市民支持教育公平的签名、与专家和人大代表等开研讨会、撰写调研报告等等，在各大媒体都有他们的身影。

取消高考户籍限制征集签名，图片来源：财新网

现在“教育公平公民联合行动”已经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而志愿者们迄今最后一个“大行动”，便是2014年起诉北京市教育考试院、北京市教委剥夺非京籍学生普通高中报考资格。陈丽还记得，案件二审时，旁听席被故意“满员”，目的就是限制外围支持的家长进庭旁听——在该案一审当日，20个旁听席位挤进了30多人，连过道都站满人，有家长甚至在旁听时哭起来。

门没有开，连窗都被关上

2014年九名非京籍中考生因不得报考普通高中而起诉北京市教育考试院、北京市教委，此前一年，一批非京籍学生和家长试过就此提起行政复议、信访等，均无结果。

家长们在法庭前留影，图片来源：网络

在这些非京籍家长看来，能够立案已经是一个突破，一名“教育公平公民联合行动”的积极志愿者回忆，当时真的以为民间推动有成效，“现在看来好像只是自作多情”。

事实上，“教育公平公民联合行动”自2009年开始的倡导确实带来了改变。

2011年，家长们向100多名北京市人大代表寄送呼吁书和万人签名册，成功游说了13名代表联名提交议案《合理解决非北京户籍居民的子女参加北京地区中考和高考》提案，这一年的两会上，教育部长袁贵仁大谈随迁子女教育公平问题，又明确表示教育部正在研究随迁子女在流入地参加中高考的方案，并很快出台。其后，教育部副部长杜玉波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在流入地升学方案预计‘十二五’期间出台。”

呼吁教育公平的公民签名册，图片来源：志愿者

2012年，全国各地纷纷出台异地高考具体政策，一些省市的确放开了异地高考，只有北京的方案与异地高考无关，只规定满足条件的非户籍学生可以报考中职和高职，法学者张千帆对此方案的评价是“北京交了白卷”。

“我们当时真的以为这扇门会开。”彭小梅是2014年起诉北京市教育考试院、教委的学生家长，她的女儿在案件败诉后，回到河北老家读高中。

谈起两年前的诉讼，李珊说得眼泛泪光，在庭审时，她激动得拍着法庭的桌子，来质问被告席的考试院工作人员，所谓的按规定办事是不是可以不顾原则，“如果教委让你杀人，你帮着执行，你就是杀人犯，一样必须受到法律严惩”。李珊记得有的家长当庭陈述时便哭了，等家长陈述结束时，考试院工作人员个个都颔首低头，不敢正眼看家长，未等到宣判结果就从后门离开了。

两年过去，再看北京随迁子女教育政策的变化，当年积极维权的家长们发觉，不仅门没有开，连窗都关上了。

彭小梅觉得黄加明的案件实在难以置信，两年前为了让她放弃诉讼，相关人员给她开出了一个“专用绿色通道”：她女儿可以免试升入北京任何一所中职。现在，居然出现了因读不了中职而起诉有关部门的案件。

名义放宽与事实收窄

黄加明女儿面临的问题更加严重，她不能报考中职学校，但“随迁子女可以报考北京市中等职业学校”一直是作为政策放宽成果而存在。

2012年底，对中职和高职报考的放开方案，曾经被称作异地高考落实的前奏。北京教科院副院长桑锦龙把它称作“破冰之举”、“迈出了重要的一步”，认为这一过渡方案已经为异地升学问题勾勒出了一个较为清晰的轮廓。

事实却恰恰相反，非京籍学生进入职业学校读书变得更难了。因为《方案》对报考学生设置了诸多条件：家长要有居住证、稳定职业与住所，满足社保缴纳年限等，其中社保缴纳规定尤为严苛，报考中职必须有连续三年的社保缴纳，而报考高职则是六年。但在《方案》实施之前，非京籍学生想入读职业学校非常容易。

一位长期关注教育公平议题的NGO人分析，在2013年前，非京籍学生报考职业学校是事实放开的，因为职业学校的学位很充裕，学生只需要自己联系学校便可以入读，但法规上“放开”后，学生反而因为新设立的门槛而无法入读。

北京的中职学校学生，图片来源：网络

北京市团委机关报《北京青年报》在当年的报道中更出现了一个滑稽的情况：接受收集的中职院校负责人表示，其院校目前（2012年）学生中有一半是外地户籍的，紧接着下一个收集对象北京农业职业学院院长王振如分析“由于符合居住、合法稳定职业满6年、缴纳社保满6年、子女在京就读高中3年的学生并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多，因此对北京的考生冲击不会很大”。

在天涯论坛里，《方案》更被反对异地高考的网民描述成“异闹报应”——异闹是对异地考高维权者的蔑称，充斥着这样的帖子：“本来外地孩子考北京职高、中专时敞开的，现在增加条件了，实际上是收紧了。异闹的成果显著哦，呵呵！！！”、“本来不闹还好，闹啊，恼了政府吧，上初中只能考中职，不想上中职连高职都别考。上了高职不是优秀也别想考本科”

天涯论坛上的帖子

在非京籍家长看来，放开中职、高职报考方案说的给随迁子女“多一条路”，不过是一个“歧视政策”。

2070天前的承诺

“我要做一只蝴蝶，蝴蝶不停搧动翅膀，一定会引发社会变革的飓风。”

这句话来自一名曾经热心推动异地高考，后因“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而入狱的法律人，他是在审判的最后陈述中说的。“搧动翅膀”正变得越来越难，过去的行动被贴上“扰乱秩序”的标签，似乎除了起诉很难再到其他方式了。

这些在工作日请假，自发到法庭支持黄加明的家长，不一定听说过“教育公平公民联合行动”，不一定知道过去的行动，但“蝴蝶”已经飞过，产生了不可逆的变化——至少让人们知道了，当前实行的教育政策是有失公平的，孩子的受教育权理应被保障，户籍不是区别对待的正当理由。

志愿者在教育部前表达诉求，图片来源：志愿者

陈丽说，非京籍家长的诉讼是明知会“输”，也偏要去告，她感叹“现在告的人还是太少了”。黄加明也抱有相似的想法，如果这次败诉，他讲继续告下去：“告的次数和人数多了，希望有一天这个不合理的规定能够被废除。”

按照计划，《进城务工人员随迁子女接受义务教育后在京参加升学考试工作方案》是为期三年的过渡政策，今年“过渡期”就应该结束了，但未见任何新方案的动静。

“教育公平公民联合行动”的志愿者至今仍坚持在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四，到北京市教委提交请愿资料，要求取消高考户籍限制，这个行动至今没有得到任何实际成效，但志愿者觉得“有必要让他们知道，还有人在关心这件事”。

“我要高考”网也是由志愿者制作的，现在网站已经很少更新了，但它的首页仍然是写有“2011年3月10日袁贵仁部长表示随迁子女高考正在调研”的图片，下面“时间已过”的计时仍在运转，今天是第2070天。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NGOCN君”，文中陈丽、彭小梅、李珊均为化名。文章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芥末堆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