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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我开始接触学校业务。但几年之后我就烦了。这其中最让我接受不了的，就包括很多学校领导者奇异的美感。 

比如广告画册，我们喜欢使用国际化的简约风格，尤其难讨学校喜欢。 

有一次，我们的风格被否定之后，校方拿出来一堆淘宝上喜闻乐见的册子。跟我们说，这才是最好的，你看都是十年前的了，现在看起来也很前卫。

这让人吐血。但如果一个人固执己见，美感这东西是没有办法进行沟通的。何况谁都要养家糊口，所以如果人家执意要求，我们也只好改成“东北被子面”。 

当然我对东北风没有反感，毕竟“粗服不掩国色”。我的意思是，即使不考虑创意，校方所要的东西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其实都完全不合专业规范。

文案也是。

很多校方要的文案，一定要文采飞扬，最好是四个字，或者是适合朗诵的。如果你能够使用排比句，可以连续使用感叹号，那就是大师级的水准了。

这种时候，最怕的是语文老师出身的领导。他拿出给小学生改作业的精神，逐字逐句修改，最终面目全非。 

总体上，小河没有不潺潺的，小溪没有不涓涓的，阳光打在脸上，映在水里，没有不金灿灿的，而我的同事，永远是一个伟大的人。

我就想，到底是谁创造了他们的美感？

这些作文的方法，都是从小教到大的。如果说灌输，作文术也是一个非常强大的灌输课。

很多人长大之后形成了一种印象，越华丽的文章越高明。如果你作为一个别人眼中的文化人，不经常吟诗做赋简直就是个骗子。即使内容空洞，也是好的。

这种作文术，强以为美，把各种粗俗艳丽的格套教给儿童，却让他们丧失了对美的真正体验。 

我们的作文，不是一直要教儿童“有一双发现真善美的眼睛”吗？这些作文真在哪里，美在何处？

天地无言而有大美，如果有美的标准，那么上帝所造的天地就是最高的标准。所以在我看来，那些洋洋洒洒一万字写晚霞夕阳的文字，抵不过孩童真心发出的一句赞叹：哇，好美啊。

这是作文术对小孩子的第一个伤害：美感被破坏。而第二个，则是自由与创造力的消失。

当年鲁迅文章在教材中被拿掉的时候，媒体上都引用了一句顺口溜：“一怕文言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

文言文和周树人都好理解，但怕写作文就很奇怪。古人说，我手写我心，小孩子怎么想的怎么写不就好了？作文的本意不就是如此吗？

但后来，我经常看到一些朋友晒自己小孩子写的作文，每每看到后面的教师批注都觉得遗憾。

现在的作文术拥有一套非常成熟的方法，比如说开头怎么写，中间怎么写，结尾怎么写，有什么技法等等。教师们拿这些去要求小孩子，不对就打岔纠正，最终写出来的，多数都是格式化的八股文章。

更凄惨的是，有些文章完全是九流作家写的，却被拿来当作范文。让小孩子从词句点读，到分析段落大意中心思想，“肢解”着进行学习，这种填鸭式的作文法能教出什么好来？最好不也就教出一个十流作家吗？

写作在本质上仍然是一门古老的手艺活。它虽然需要时间的不断炼造，使写作技巧日渐纯熟，但除了功能上的分别，它的写法、思路和技巧运用都是灵活的，也不应该有固定的法则。尤其是个人性的写作，就更是如此。在我看来，写东西必须自由，然后自由方能生创造。 

但现在的写作文越来越像八股文，而且一定要有政治正确。按照行话来说，就是要有所谓的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这不但使儿童失去了创造性与自由发挥的空间，而且强制灌输了一种价值观。

长大以后，他们的作文往往充满了知音气息。经常会写出崇高的、不禁流下了痛苦的泪水……以及……的啊……，还会有伟大的、胜利的、永远前进、在……的指引下……

这就是败坏的汉语言了。而其背后，败坏的其实远比看到的更多。

第三个破坏，即：逻辑说理退让给情绪。

前一段，我的朋友发给我一个小朋友的作文，老师在后面写评语说：“感动死了，这么爱国真让我这个大人惭愧！”

我看了看，里面有理有据、能够表达真情实感的就三个句子。

如果我教，其余全要删掉。里面各种各样的逻辑谬误，都要重新确证，而不少作为论据的事实错误，也需要改正。

但如果我真这样改，可以想象的到，一定会有人抨击你说，“小孩子的文章何必这么认真”。或者直接问：“难道爱国不好吗？”但这些反驳同样毫无逻辑。

所以可以说，这一种毫无逻辑的作文术，其问题全部都是成人带来的，因为教他的成人就是如此写，如此说，如此想。

我姐姐家小朋友的作文就经常被老师批评。后来有一次，我看到她在老师的评语后面忍无可忍进行的反驳文字，逻辑非常严密，就想所谓“写不好作文”，根本就不是小孩子的问题。 

她同时学中英文两种语言，因为英文更简单易学，所以学得更快更好。这也造成她写中文的时候经常有语句问题，但反过来说，她写文章的逻辑严密程度却远超同龄儿童。

中文自先秦诸子的文章开始，就不怎么讲逻辑。而英文句子写法就需要逻辑严密性，这是完全相反的两种思维，在现代社会，尤其是商业社会，逻辑思维和沟通能力恐怕是一个必要的基础。所以，哪一种更符合儿童的生命发展，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吗？

我经常会遇到这样的问题。

很多从小受作文术影响的人，跟他说话必须大而空，因为他根本不会听你讲什么。尤其不能提出相应的意见，那会直接被认为是攻击。所以，我们之所以那么多人会因为受情绪鼓动而受骗，就是因为骗子们深谙此道：对某群人来说，哄是最好的手段。

我们注重的多是虚无缥缈的文采。但在美国的教育中，包括他们的写作课，却较多注重归纳文章意思，梳理其中逻辑，然后提出自己的见解。所以最后各自会培养出什么样的人，也很清楚了。 

写作文实际上是一门充满自由与创造的手艺活，它与这世上的一切美好事物一样，都要经历时间的磨炼，最怕的就是格式化。八股文作为考试的一种硬性要求，并非只是一种作文术。但我们这个世界太浮躁了，也太功利了，为了考试，大概很难出现“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这种事了。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白卷”，作者白宇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