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 年,全国妇联曾经对 15 所高校的大学生发起过一场调查,发现有 57% 的女性在校园中经历过不同形式的性骚扰。2017 年,广州性别中心发布的《中国高校大学生性骚扰状况调查》显示,近七成的受访大学生遭受过性骚扰。
她们所遭遇的或是被伪装成长辈亲昵动作的「摸头杀」「亲脸颊」「拍屁股」,或是各种各样难以分清界限的荤段子。
今天故事的讲述者是这个庞大数据中的一员。她让我们叫她 Akika。
是我想太多了吗?
我是 Akika,今年读研一。
三月时,我刚忙完研究生复试,在新闻里看到了一些高校教师被指控性骚扰的新闻。那时,我并没有想到,新闻里的噩梦很快就会降临到自己头上。这个噩梦,正是来自于学校分配给我的那位男导师。
他快 60 岁了,在海外待了很多年,是我们这个领域的权威,所以我一直都很崇敬他。
复试结束的第二天,我去他的办公室见他。
那是个比较狭长的房间,只有一张办公桌,一个小圆凳,还有靠墙的一排沙发。我进去后,径直坐到他桌旁的圆凳上。
后来我才得知,我们师姐或者其他女老师跟他聊天时,都会坐在沙发上,并且把门打开,没人坐在圆凳上。
他坐在桌前,西服,白衬衫,翻着文件。我一进来,他就停下来跟我讲话,谈一些研究计划。
■ 插图 / Christophe Gowan
谈话过程中,他做出了一些奇怪的举动。我讲得很好时,他会突然凑近,身子挺直,靠向我,把手直接放在我脸上。他并没有摸一下就收回来,而是会停留,前后摩挲。
他一直在对我笑,回想起来那个画面的确很诡异。我当时整个身子都僵住了,但又觉得立刻抽回,会给人一种不太礼貌的感觉。
聊天依旧尴尬地在我的不知所措中进行着,他后来又摸了大概一两次。
我当时真的很不舒服,因为这个动作超出了我以前所有经历过的师生关系,我不清楚这是否是他的个人习惯。
我开始自我安慰,想着自己是新招过来的,他年纪也快 60 岁了,可能真的只是我妄自揣度,这不过是他对我的鼓励。
我去问朋友,她也觉得我想多了,于是,我慢慢在我的认知里把他摸我的行为合理化。
公园和长椅
从第一次见面到 9 月开学,我都没再和他见过。照例,研一新生的确没有太多机会和导师打交道。
但他的做法很不寻常。开学后的一个月里,他时常约我去办公室,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每次聊天,他都会重复之前的行为,越来越频繁地抚摸我的手,甚至蔓延至手臂。
但我依然没有警觉。
直到 9 月末的一天,我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 插图 / Skip Sterling
2019 年 9 月 24 日,我接到他约我吃饭谈课题的邀请。正巧一个已经毕业的和我课题方向一致的师姐回来看他,他就提议大家一起。我没有多想,就去了。
我坐在他的车上,根本不知道他要开去哪,但言语中能感受到他对那一带十分熟悉。吃饭时也根本没聊课题,我想,也许他们觉得吃饭就该聊点轻松的。
结束后,他送师姐去坐地铁,师姐想跟我一起走,但他没有同意,直接把她放在了地铁口。
师姐走了之后,车里只剩我跟他两个人,我坐在驾驶座的后面。突然,他说吃得有点多,想去公园散步,顺便谈课题。
当时是晚上 9 点。
有一个细节很值得推敲,他本来是个从不戴眼镜的人,那天下车却把眼镜戴上了。后来回想,他可能是顾及到了沿途的监控录像。
进了公园后,红色的灯让整个环境都显得很昏暗。他提议找个地方坐下,我选了一个旁边有人锻炼的位置,他很不赞同,换到了另一个树林旁边的小角落,周围没什么人。
他坐下后,我选了另一侧靠近扶手的位置。他跷着二郎腿,把我原本垂下去的手拿起,放到他腿上,从我的手摸到我的前臂,还开始揉我的肩膀。我很难受,觉得这太不合适了,但只要我抽回手,他还会再拿回去。
当时已经很晚了,公园都快关门了,也熄了灯。
他突然把手搭在了我肩上。这只手开始慢慢移到我脖子边,深入到肩胛骨,由里到外拨弄我的短发,不停地摸,不停地揉。我一直试图摆脱。结果却是,他用手把我的头固定住,凑过来亲了我的脸。
■ 插图 / Angelica Alzona
在我下意识弹开的时候,他说「老师很喜欢你,所以亲了你一下,你有男朋友吗?」
我说「没有。」
他说「那你以前有过么?」
我说「以前也没有。」
他说「那就不要有了。」
我立刻意识到,这就是性骚扰。那些我原以为是鼓励的行为,都是性骚扰。我当下就知道了他是怎样的人,很害怕,想离开。
那天一个跟我同级的女生是知道我要跟他见面的,正好这时她给我发了条微信,我就说了句,她给我发微信了,他就让我回。他并不知道我回了什么内容,但可能也是因为这个未知的顾虑,他才会顺利送我走。
回去时,我故意跟他保持了距离,沉默着拒绝了他让我坐到副驾驶的要求,在车上,他还约我国庆假期再出来谈一次。他最后把车停在了离校门比较远的路口,特意嘱咐我不要让别人知道他给我「开小灶」。
回到寝室已经将近 11 点,走廊里的脚步声都会让我很惊恐。我跟室友们讲了这件事,她们安抚了我,让我赶紧换老师。但当晚睡觉的时候,我还是惊醒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对抗他?忍下来?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
■ 插图 / elenikalorkoti
两次撤回
第二天,我打给了我姐姐,她建议我先发微信跟他表明态度。
我发的内容是——
老师您好,我知道您昨天的举动只是出于对作为学生的我的喜爱,但是我觉得还是超出了我所能接受的师生关系的界限。非常感谢您在我的培养课题以及实验上所给予我的帮助,我也会竭尽全力去完成您交代的任务,完成我作为一名学生的职责,但是我不希望我们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同时我也不希望我们两个单独在非办公室以外的场合下讨论课题的相关事宜,我希望老师您能尊重我的这些意见。
他中间回复了两条,又都秒撤回了。
最后给我回复的内容是——
可能是希望你在科研上尽快成长起来,拔苗助长了,明白了?你的课题是根据你的情况,你当然可以自己选择,昨天说的培养分三个阶段要求可能高了,还有培养目的等表达,意思可能不清楚,让你误解了,抱歉。
这条路上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9 月 26 日,我又去了实验室,继续完成他布置给我的任务。我在实验室里查文献,他进休息室找师姐,我刚好回头,和他对视了一下,就立刻躲开了。
这是 24 日发生那件事后,我们唯一一次碰面。
虽然姐姐一直建议我别贸然行事,毕竟手里没有证据,很难得到结果。在保护好自己的前提下,安安稳稳地读完三年书,似乎是我能做到的最重要的事。但我还是沉浸在巨大的恐惧里,每天半夜都会被噩梦惊醒。
几天后,和我同一师门的同学告诉我,她能猜到导师对我做了什么,因为她也遭遇了同样的事情。不只她,师姐们也是如此。
我同学本科的毕业设计是跟着他做的,他们接触的时间更长,发生的事情也更多。比如一起谈课题时,老师会以天冷为由,攥住她的手揣进他的口袋。
在车里时,老师也会故意坐到后排,想以听不清为由让她靠过来,横抱着她,躺进她怀里,但都被我同学拒绝了。抱她、亲她也是常有的事。
原来并不只有我一个人在经历。
在抱团取暖的过程中,有更多的事情令我们细思恐极。
比方说,他会隐晦地向我们暗示,他在学术领域的权力之大,可以解决一般人解决不了的问题。他甚至还特意给我们看他的私人微信,炫耀每天求他办事的人有多么络绎不绝。这种种细节印证了那些原以为只会出现在社会新闻中的「高校性骚扰」事件,在本质上,其实是一种象牙塔里的权力关系。
他在做这些事之前,总会询问我们的家庭情况,不止父母,连舅舅叔叔也要问。他很关心我们有没有亲人在身边,家里有没有人当官。我同学也是因为透露了有亲戚在北大当法学教授的消息后,才免受纠缠。
我们不懂他为什么频频向我们「下手」,可能因为我们是学生,而他恰恰很享受控制别人的感觉。他曾让我减少和他人的联络,除了亲人和他的微信,其他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可以都删掉。
他还会合理化他那些逾矩的亲密举动,说是在国外读书时养成的习惯。这很像《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实施性侵犯的老师,会把自己的行为合理化为「纯粹的爱情」。
下一个新生该怎么办?
有一个准确信号,是我同学告诉我的,也是从师姐那里传来的——只要明确拒绝,他就不会再有任何行动,因为他很好面子。她们说等新生来了就好了,因为那时候他会把所有注意力转移到新生那里,因为新生毫无防备。
我觉得很恐怖。我躲过去了,那下一个新生呢,她怎么办?
师姐告诉我没关系,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不如就当成是他在教我们进入社会的第一步。
我心里很不认可这种说法,去忍受和适应这种环境的理论本身就是错误的。如果我依旧沉默,是没有办法给任何人提醒或者帮助的。他之所以能一直走到今天,除了行事谨慎,正是由于历届学生的忍气吞声。我选择说出来,就是想让他知道,是有人会反抗的。哪怕他还会这样做,但只要脑子里能闪过这种念头,在我看来,都是值得的。
所以我坚决要说,哪怕有学姐告诉我,几年前,曾有一位走漏了消息的学姐遭到了打击报复,我也没有退缩。
但我没有证据,再加上他的地位,学校大概率无法严惩。于是,我有了退学的想法,想以最坚决的态度表明,并不是我在诬陷。
姐姐很支持我的决定。
我又告诉了妈妈——父亲去世后,我总会在自己做好重大决定后再告诉她。
国庆时,我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她,也说了自己退学的决定。我妈马上哭了起来,觉得没有保护好我。
我说「没关系,你要对我有信心,我是正确的,你不要那么痛苦。」
但她并不希望我退学,因为一切都来的太不易,不过她知道我会做出最合适的决定,所以也十分信任我。
■ 插图 / Shreya Gupta
谍战片
国庆假期中,他还在不断找我,我通通回绝了。
突然有一天,我师姐和我同学说,她们考虑加入。我真的特别开心,哪怕她们只是产生过一丝这种念头,对我,都是鼓励。
因为师姐考虑到毕业的问题,最后只有我和我同学一起跟学校说了这件事。
整个国庆假期,我们俩都像在演谍战片。我们谈话的时候总要看有没有人经过,压低音量,假设各种校方可能持有的态度,怎么措词,底线在哪,直接去找最高领导,还是通过教育处。
因为有两个人了,我们就不再以退学为诉求,还是希望能一起离开这个导师,换到别的地方,继续学业。
最后的书面文件由三部分组成:一是事情经过;二是我们的看法;三是我们的要求。
■ 插图 / Evan Sult
做一件你认为勇敢的事情是很有力量的
举报的那天,我们直接去找了教务处的处长。我们提出事关重大,需要私密空间,他就带我们去了一个空会议室,让我们把整件事情讲一遍。
我们为了保密,所有材料都是当场在办公室打印的,就是为了告诉校方我们并没有在外面传播。他很震惊,立刻向上级汇报。
因为我们是新生,不太存在因利益冲突而诬陷他的可能,而且我们又是他这届招的全部学生,所以形势还是很有利的。我跟校方领导说自己是抱着退学的打算来说这件事情的时候,他们都觉得很不可思议,连忙说千万不要。
我想,他们可能觉得,如果我退学,舆论就不在他们控制之中了。他们也不太希望出现那种情况。
于是,校方就带着我们调查取证。
我们最终也找到了事发的公园,还有那张长椅。
但遗憾的是,尽管调取了公园沿途的监控录像,也辨认出了那晚特意用眼镜伪装的导师,但那张长椅却恰好位于监控死角。
不过,事情的发展已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最起码,学校同意了我们的诉求,不仅更换了导师,还把我们安排到了其他校区。
那段时间里,他一直疯狂给我发微信、打电话。我从来没有回复过。
后来,学校也对他做了处理,未来很多年内,他都没有招生资格。
曾经有个对类似新闻的评论,让印象很深,它说「永远不要忘了,你跟你导师的关系,其实也是一种成人与成人之间的关系」。
回想这件事中,我也有不对的地方,界限模糊,没有强烈表达我的反感。在这种关系里,可以说「不」的时候选择沉默,就是一种自动降级。
如果有女生也遭遇过或者正在遭遇这种事,我也希望她能够知道,对哪些行为应该保持警惕,以及遇到不公时,她是可以站出来的。做一件你认为勇敢的事情是很有力量的。
我同学后来说,是我推着她往前走了一大步,我觉得这是对我的最高评价。
*讲述者Akika,主播@寇爱哲,制作人梁珂,声音设计孙泽雨,文字吴梦翼 梁珂,运营翌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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