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电影《迷失东京》
芥末堆 李婷 子航 12月24日 报道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
这或许是许多年轻人在做选择时的真实感受。尽管身处在互联网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个人的可能性似乎愈来愈多,但对于年轻人来说,真正做选择时的可能性似乎并没有很多,相反需要承载的东西却越来越多。
从“丧”到“内卷”“打工人”“干饭”“凡尔赛”,始终有一种名为“焦虑”的气氛在蔓延。
或许正因如此,年轻人们也越来越难以相爱。“我爱你”是一个不会轻易做出的决定。无论是因为羞涩、物质或者其他担忧,说出这三个字与做出这个决定都是很难的。年轻人的爱情选择中有了更多的砝码,“真爱至上”也许只是存在于圣诞前夜的传统节目。
“很多人在现代社会里面,告别的能力远远大于相爱的能力。”这是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梁永安在“爱情课”中做出的解答。他曾使用文学与影视来为年轻人解答关于爱情的困惑。
在演讲中他提到,“我们在相爱的时候都是打折的,都在内心深处保留了一块不信任。所以在这种爱情里面,在我们现代社会里面,特别需要一种猛烈的迸发、百分百的投入。”
芥末堆对话了梁永安。面对如今的“焦虑”气氛,个人自由与桎梏并存的当下,我们试图在对话中寻找答案:现代社会中,年轻人该如何自处,我们的教育在其中产生了哪些影响,而又应该做出哪些改变?
爱情
电影《爱在黎明破晓前》
Q:为什么现如今很多年轻人的爱情并不稳定?
梁永安:我觉得其实真正的爱情含义,是到一定的年龄、一定的地方才显示出来它的内在质量。为什么很多大学生后来都分手了,他还不属于那种(真正的爱情)。其实这个时候(的爱情)社会实现度很低,但是跟后面的比较起来,还是有一种情感的浪漫性,或者是一种感情的纯度。
所以我也觉得一个初中生谈恋爱也蛮好的,有的人反对早恋,我倒不反对。因为初中生他谈恋爱的时候,绝对想不到要去买房子,要去买车,根本就不考虑的。其实就是很纯,几乎100%都实现不了。但是他一辈子有这个底色,我觉得是真正的最简单最单纯的感情生活,这一辈子过了这段就没有了。过了这段,哪怕是大学生他也会想到将来,那个情感里面就有一些硬性的东西,只有在初中他才会有这种能力,其实很美好的。
电影《初吻》
Q:理想的爱情状态是怎样的?
梁永安:(爱情)其实还是文学里面和电影里面多,表面是虚构的,但实际上并不是,它就来自生活。社会在不停的变化之中,以前中国人主要解决穿衣吃饭,这些问题就相对来说比较简单。现在受的教育、生活的环境都变了,一方面生存压力很大。
另外一方面以前的生存压力可能通过婚姻被分担掉了,两个人一起按照传统农业社会的男耕女织、同甘共苦。但现在就不同了,现在因为是非常的个体,也比较讲自由,而且社会转型也需要强化个人,现在普遍的是一种社会交流,社会生存。
理想的状态就是这个人的专业性非常好,现代社会就是专业社会。每人做不同的事做得很好,然后彼此有交换、有合作。然后包括他的生活,都会在这个过程里边获得一个自我支撑。
Q:但现代社会中,好像感情里的不确定性变得更多了?
梁永安:核心要素还是理性,然后事情复杂性也出在理性。一般来说,现在女性她很少是纯粹因为爱情去跟一个人结婚,其他统统不考虑,但是也很少纯粹是因为物质。在历史社会里面,女性往往代表这个社会的基本生活要求,男性就像一个传统猎人一样,有一种飘动性,所以他的想法也不太一样。
这里面还有一个加减。如果父母很好,孩子本来爱上一个人,对方条件不太好,然后父母很看重,本来才有6分的力量,父母一支持,哪怕精神鼓舞一下,就变成八分、九分力量就实现了。如果父母说这个家伙又没有房子了之类的,本来只有6分,那最后就变成4分,3分,就没了。
中国普遍是做减分的。父母这个层次他不是给你做加分,然后加上外界环境,这样的话,一个人在现在追求真情,面对一个很不利的环境。
Q:核心问题是什么?
梁永安: 其实最核心的问题是不尊重女性,(社会)对女孩子没什么期待。
你看很多家长就是女孩子一生平平安安,然后结个婚,好好的生个娃就可以了。这么一想的话,只要能够过日子,那么就有什么关系呢,所以这就麻烦了。中国最大的改革其实就是要重视女性的社会价值和文化价值。
如果这样的话就不一样了,两个人在一起考虑的是不是有利于互相的成长价值,考虑的就是有些事可以放下一点,像房子小点没事,因为是幸福的。
现在离婚率很高,各种情况比较复杂。我们现在有一种趋势是女性有离婚要求,她对事物的想法不像以前一样。女性对自己的价值、对自己的尊严有新的看法,这确实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关键你要追溯这个问题背后复杂的因素,倒不是一概而论。有的是因为男性不成熟造成的,很多男性他对生活的想象跟女性不一样,男性的想象他很少会朝将来升华。
所以有些人谈恋爱谈的非常好,然后结婚的时候会遇到一些障碍,不管怎么说有时候也过去了,但是到了生了孩子以后完全承受不了。那个时候他的回避感、逃避感、压抑感就很强,跟前面判若两人,所以女生也很失望,然后就干脆离了。
Q:如何看待单身?
梁永安:社会其实是两种期待。
一种期待就是希望男女就结合起来,作为一个群体族群它的生存繁衍,是最基本的一个要求。所以它不管你有没有爱情,只要你能繁殖就行,这方面爱情不是一个主要的。
但是另外一方面,从一个文明角度看,我们目前的社会,其实又希望有很多人是自由自在的独立个人。从我们自己国家来说,我们缺乏个人主义的传统,以前都是家族,都是集体主义,所以个体不强健。我们特别需要一种阶段,里面有很多人是一个独立的(的状态),甚至一辈子独立。从国家角度看,可能给社会增加了很多新的生活价值。
农业社会需要(人口),因为它有三大功能,要征税、要徭役、还要征兵,没有人口怎么行。其实当时结婚不是个道德问题,是从政治到道德都必须的。
以前有很多人就是16岁以前、虚岁15岁就结婚了,人根本没有个体。大家都是从小就在一个这样的空间生活,缺乏社会性,缺乏个人跟这个社会的关系。工业革命之后,像很多小说里写的,一个女孩子进了城,有时候七八年、十年一个人接触各种事情,让她自己慢慢成长起来。
中国人的成长现在特别需要一个单身阶段。从十五六岁懂事开始,一直到30岁、35岁左右,一个人在这个社会里面成长,在中国历史上几乎是没有。这次是大群体的一个情况。
我现在看到一些单身的人很高兴的。因为这些人很优秀的,专业性也很高,他在社会生活里面不断地成熟,不断地体会。
最后其实从现代社会来看,这样的个体为社会提供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这批人里面将来会出很多做艺术、写小说干什么的,现在还没到时候。然后另外一部分人想结婚生子,日子也在过。其实是不同的一种生长。
Q:现代社会的真感情是怎样的?
梁永安:现代社会都很忙、压力很大,分工角色不像传统社会,女性做饭、承担家庭事务,她还有自己的工作、学业什么的。这样的话就不像以前,要求男性要同甘共苦。
这时候特别考验真感情。真感情就是这样的,对方看着很累,自己很累,宁愿我多做一点,然后他少做一点,不光是身体轻松,心理也幸福。你能在自己多做一点的辛苦里面,也觉得很幸福,互相之间都有这种心情。我们在今天的中国测试爱不爱人,就测这一点就可以了,你愿不愿意多付出一点。因为这不光是一个体力的问题,其实这是个温暖。
因为我们很多人的爱情是因为爱自己,因为自己跟她/他在一起很快乐。真正的爱情不是这样,真正的爱情就是觉得这个人心里有点悲怜她/他。今后那么多年,风风雨雨,她/他会怎么过?心里放不下,然后愿意跟她/他在一起,心里很踏实。这种心情,才是一种不舍,而不是说看到她/他很好看或者钱多,就觉得自己可以得到,那就完蛋了,没有了,那是两回事。
电影《真爱至上》
年轻人
Q:面对社会的种种压力,年轻人在情感选择时的主要问题是什么?
梁永安:现在的这些问题,一方面是我们中国人有好多不足。
一个是专业化不足,专业化的现代社会里面,全球化范围内有那么多好资源,它没办法把一些好的(资源)吸收进来,然后又用特别好的思维去给真正需要的人。专业化程度低的话,在现代这个变化的社会里边,人的自持、自立等能力在上升,我觉得心理焦虑也多,这样的话,他的短期行为比较多。因为他必须有一个对未来的信心,他才会做长期(规划)。
教育我觉得主要还是个长期的东西。他要有信心,而不是说处在那种很低的农业社会的意识水平,只看眼前还看不到未来的前景的话,还是会应付眼前这些,做最大的利益选择。因为面前的选择太多了,但其实有些东西眼前好,未来不见得好,有些东西现在看着不好,未来好。所以很多就缺这种从容性和自由性。
第二方面,我们整个中国社会的社会交往公共空间不足。咱们这里从小应试教育,搞得很单薄,所以他面对这个世界,人和人的社会情感就变得非常的脆弱,主要的问题就是他不会。我们有一个问题,跟社会上有些人你交流交流,开始觉得还挺新鲜,但是谈不了半小时,其实都在一个模子里。缺乏这种价值的交换,所以社会情感就很难。
传统情感是劳动和生活合二为一的。现代的陌生人之间怎么能建立起一种情感?所以我们现在就处在这种很多地方是很薄弱、很空白(的阶段),这方面我们经验太少了。
Q:专业性具体指什么?
梁永安:其实专业化很简单的。我们现在教育的观念到底怎么样?一个人成长就这样的,从小学开始培养兴趣,小学其实是每个人都有天性,在某一方面他比较感兴趣,这种兴趣其实就是他天性的一种亲近性,这里边当然也有偏恶。
中学的时候,就应该是变成一种喜欢了,对某种东西他有一个方向性的喜欢。比如说,有的人喜欢宇航之类的。但是问题是,在这种应试体系里,我们现在的人大部分是中断的。
一个人的生命是连续的,不是说临时学了个知识。我在想,事业和职业要合到一起来,干的事情是个职业,但是其实事业是内心不能放弃的、一辈子的。我们现在很多人都是封建社会的观念,封建社会的分工是自然人,没有什么大的专业分工,就是地位高或者钱多。现在新兴的社会有另外一个标准,钱多不多以外,还有一个热爱不热爱,这就是很高的(标准)。
专业化它不光是一个技能,它是生命内在和外在的生活方式结合在一起。我觉得,现在很多人的可置换性太强,干这个干那个,都没有特别的专业性,选择的标准只是钱多或者是什么样,这个人就变成一个蜉蝣。人要做到游不动,自己有根,放弃不了这个。
Q:互联网时代,人和人交往的距离本应被拉近,但为什么好像更远了?
梁永安:因为人作为一个个体,其实还是很脆弱的。这个世界越来越复杂,有了互联网之后,世界变成三元世界。原来中国是个二元社会,乡村—城市,现在跑出了个网络,又出来一个虚拟空间。
原来人就很简单,农业社会它想往城市靠,那就很好了。现在不同了,进入城市之后,人的需求放大了,他的生存代价也大,然后他的社会竞争也大了。所以这些情况下,他在网上过的比在现实舒服。网络放大了他的自由的那一面,回到现实更加不自由了。
互联网大数据的时代,人类的活动领域大大的拓宽了。现在主要是分析需求,所有的专业都是满足需求的,需求被大大的放大了。比如说,有物质需求,同时也有人的情感需求和艺术需求,交流的需求,信仰的需求,马斯洛需求理论每一个层面上都可以展开太多了。
而且在网上会出现聚集,放大他的痛苦或者焦虑、纠结。所以他就往往会在这种抱团里面,但是这个抱团的行为也不能产生社会转变的力量,它就是一种相互渲染,放大了他心里面比较悲愁的一面。
电影《迷失东京》
Q:我们要怎么摆脱这种被放大的痛苦、焦虑和纠结?
梁永安:我们现在的人,其实有三个自我。
一个是真实的自我,每个人当下真实的自我,他的专业水平、性格特点、意志品质、情商智商,每个人都有一个真实状态。
然后是这个人意识中的自我,他意识中自己是什么人,跟这个真实自我是有差距的。他觉得那方面自己很好,其实不见得,他觉得(自己)很温柔,其实很粗糙,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不自私了,其实超自私。有的人其实很完美了,(还是)拼命化妆,自拍的时候拍那个美颜,但是居然就觉得那个好,超级奇怪,失去了生命本身的特点了,这就是意识中的自我。
还有另外一个,理想中的自我,自己长得像赫本或者什么。三重自我之间,它是非常不和谐的。人自己要成长,到底成长为哪一块都不知道。
Q:对于这种“三重自我的不和谐”,教育在中间应该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梁永安:一个人一定要实践的,这些东西都是在实践中去自我体会、自我发现的。每一个人都有上限和下限,不是说每个人都一致的。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做到什么豪情万丈,不可能的,但是他也有底线。
所以我就觉得在现代社会里边,一个人的上限就是专业性的程度,他的底线就是他的良知系统。
现在我们国家教育主要一个问题是,普遍的应试教育体系,它是先争地位,后争位置。它就不管什么特性,只要你先抢到那个卡位,我分数第一,卡到位以后,然后社会就把你推到一个位置上去,你成绩好就上好大学,然后好大学里面学生忙忙碌碌也不知道怎么样,然后就选热门专业,其实人就是这么形成一个示范性的。所以就会存在这么一种阶段。
Q:我们的教育应该培养什么的人?
梁永安:有的学生在想到底未来怎么办?考不考研?其实我说就两种选择。
一种就是你70岁住在简陋房子里也没什么,存款也没多少,然后生活特简单。但是你这一生做了各种尝试,走遍世界,不管刮风下雨,什么季节,看到什么电影或者是提到哪里,你都有这么多的记忆,你的生命的内部精神世界和你都是融合的,过得非常的充足。
还有一种人他沿着社会(的期望),找到一个好工作,买了大房子,按照中产阶级标准或甚至可以中上层都觉得也可以,这一辈子就这样过来也觉得很满足。当然这些社会都需要,就看自己喜欢哪一种。
所以我们教育一定要思考,到底培养什么样的人。你不能百分百都培养第一种人,那也有点脱离,但你也知道只培养后面那种人,也是没有灵魂的。
电影《真爱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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