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凪的新生活》

“满心欢喜的盼来了暑假，等到的却是被辞退的消息。”

谢朵儿在自己的朋友圈里敲下上面一句话。紧接着，朵儿发现手机里的同事群被解散了。后来她才知道，这次被辞退的不止她一个。

谢朵儿在重庆一家民办幼儿园做了三年幼儿教师，这次同时被辞退的还有另外4名年轻教师。园长给出的理由是：下学期没生源，年轻老师出去起码就业选择多，留下的人后面发工资也会很困难，盼相互理解。

谢朵儿从错愕的情绪中挣脱出来，找出当初签订的劳动合同仔细查看，其中写着一条：“合同任何一方违反约定，需支付违约金壹仟元。”这意味着提前解约，园方也只需要赔付1000元。

谢朵儿这几天忙着收集证据，找律师，看看能不能尽量挽回损失。

暑假来了，我却失业了

在谢朵儿接到辞退通知的同一天，39岁的谭远珍结束了她12年的幼教工作，从湖北襄阳一家民办幼儿园离职。

谭远珍一时间有些茫然：“早些年做幼教的幸福感很高，生源不愁，和家长的沟通也很顺畅。最近几年明显不同，即便我们变成了保姆、信息收集员、客服、销售，还是一年不如一年。”

刚刚过去的春季学期，谭远珍几乎没在晚八点前回过家，满负荷的工作没有换来理想中的效果。每天固定时间在家长群里各种打卡、做环创布置、准备迎接检查的材料、录制剪辑短视频，这类琐碎的工作谭远珍都能接受，最难以接受的还要数上门地推、发传单。

上个月，谭远珍所在的幼儿园结束了新学期的招生，老师们拼尽全力，总共招到了三个班，67个孩子。这个数据不到2019年的二分之一。

接下来的问题很直接，下个学期将有6名老师和3位保育员无孩可教。大班毕业典礼结束当晚，园长宣布了要做内部考核，评分低的老师末位淘汰。

尽管谭远珍是园里的创园老师，按说淘汰不到她这里，但面对这样的结果，她还是很伤心。“第一次对职业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谭远珍喊上了两名同事兼闺蜜，从她每个月3420元的工资里抽出三张，请她们吃了顿饭。饭吃完了，谭远珍给园长打了个电话，提出了辞职。在电话挂断前，谭远珍不经意的吁了一口气。

《他乡的童年》

如果说年届不惑的谭远珍有开始新生活的勇气，那么，突然离开熟悉的幼教岗位对于吴海怡来说，堪比晴天霹雳。

“今天去幼儿园，还想着终于可以放暑假休息一个月，没想到一条爆炸消息炸得我外焦里嫩。”吴海怡在衢州一家民办园上班。7月7日是幼儿园的开放日，却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这群人是园区租赁所在地的村委会代表，他们告诉园长和小吴：“你们幼儿园倒闭了，已退租，到这个月底。”

小吴和同事们被这个消息吓懵了。等缓过劲，他们才逐渐回过味来，其实幼儿园的倒闭早有征兆：四五两个月的工资各晚发了10天，六月工资一直拖着，“应该是早有打算，连着遣散费一起发。”

“拿着最低工资，大热天做走廊环创，下班了把资料带回家赶，年检前一天只睡4个钟头，看到好节目就想着改编给孩子们表演。”小吴很委屈：“没想到这样的结局，连倒闭都要别人告诉我们。”

园长组织老师们开了个协调会，承诺会补齐工资和遣散费，逐一退款退费给家长，希望老师们站好最后一班岗。会上，有人说了一句：“这下彻底放假了”，接着是所有人长长的沉默。

以为能等来编制，结果等来了失业

在外人看来，暑假是教师们独有的福利，而在内部人看来，假期从来都是幼儿园更新换代的节点。幼儿教师作为曾经最被青睐的职业之一，正在面临供需性失业的风险。这些相当数量的被裁员或主动离职的幼教从业者接下来该何去何从，他们的生活和家庭将变成什么样子？

事实上，受冲击的不只是民办园的教师。

冯媛是常州一所公立幼儿园的编外教师，在那里工作了7年。6月末，领导找到她，给出了三个辞退的理由，第一、下个学期生源减少，面临缩班；第二、冯媛只有小学教师资格证，没有幼师资格证；第三、冯媛每月3300元的工资，是编外人员中拿得最多的，财政上压力过大。

冯媛没有选择。她自嘲说，“对于幼儿园老师来说，宇宙的尽头不仅是编制，还有各种筛选和淘汰。”

有编制的同事偷偷告诉冯媛，被辞退的人中第一波是代课老师、编外教师，第二波是末位淘汰和竞争上岗，后面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

《他乡的童年》

如果按照这个逻辑，邴双双就相当于中了双黄蛋。

邴双双，杭州人，在一所公办园里面工作了5年，身份一直是编外老师。她很后悔当初有机会考编制却没抓住，“2017年毕业那会儿，幼教这一行还很缺人，公办民办可选择的比较多。2022年底开始实施末位淘汰制，为了不被裁，大家开始内卷。一个区的幼师编从往年的100个缩减到个位数，竞争比例直追1比1000。”

最近一次考试，邴双双的笔试过了，面试被淘汰。

让邴双双感觉到变化最明显的是刚刚过去的春季学期。园领导在教职工大会上宣布了淘汰规则，班级考勤、环境创设、电子资料全部要不定时抽查，学期末公示每个人的综合评分。邴双双刚工作头几年，老师们都是准点下班，现在晚上八九点，还有很多人在加班。“月底考核某领导随口说了句，‘某班环境做得不错’，各个班纷纷借鉴赶超，就为了换得一声表扬，让自己位置稳一些。”

放假前夕，邴双双亲眼看着评分垫底的两名同事被优化，园领导还给两人做了一个小小的蛋糕送行，上面写着“我们毕业啦”。

“这让我想起读小学的日子，那时候最害怕月考分数榜被贴进公示栏，每个人都像被扒光了示众。”邴双双像吓怕了的小鸟。

有朋友建议她干脆转行，邴双双却很无奈，这份职业是她从小的梦想，一时间难以割舍。“我还想再努力一把，争取两年内考个编制，后面再看看。”

秋季招生，生死大考

7月初，扬州的莫女士接到了幼儿园发来的信息。告知她，因无力承担运营成本，幼儿园即将关停，建议她及早替孩子另做选择。

“5月刚报的名，线上预约、线下探园、家长面试、学费缴纳，流程走了一圈，还没开学，幼儿园就倒闭了。”顾不上投诉和埋怨，莫女士这几天正忙着给儿子寻找新的幼儿园。

一番比较下来，能满足既有外教课，又在可接受车程内的幼儿园学费都在每学期10800元至15800元之间，还不包括伙食费和延时班。莫女士的结论是：“经营压力一大，幼儿园就会涨学费，好学校的资源就更贵更稀缺，给普通家庭带来的压力很大。”

“公办园一般在3800元至4800元之间，价格相对合适，但师资、理念、课程比不上一些私立幼儿园。”曾经坚信“贵有贵的道理”的莫女士虽然还未下决心，但她已经转变了想法，更倾向于送孩子去公办，“至少老师稳定一些。”

王盛强是青岛一名金牌学区房经纪人，熟知各片区幼儿园的招生情况和周围房价。“今年有个特征：一年级报名特别火，幼儿园招生特别难。”王盛强透露，某区有近70所幼儿园，计划招生3568名学生，实际招生2004人，占预期人数的56.16%，其中8所幼儿园，出现了零报名。

王盛强介绍说，他供职的这家中介公司最好的时候开了8家门店，疫情过后合并成4家，接下来两年或许只能保留1个店。“学区房卖不动了。”

刘隽是成都高新区一家民办幼儿园的老师。5月中旬的招生数据让刘隽和同事们大跌眼镜，“我们园的招生计划是100名小班新生，实际上报名了13人，勉强能开1个班。”

刘隽说，她所在的幼儿园还不是最“惨”的，同区还有一所幼儿园，计划招生125人，报名仅1人。刘隽的家人已经开始托关系，把她调进招生好的幼儿园。

高新区家长微信群里面，有人晒出自家孩子幼儿园的实时数据：秋季小班新生计划学位数100人，网报人数4人。而接下来，招不到生的十多所幼儿园很有可能要合并、关张。

也有少数幼儿园逆势增长，网名“叶子爱咸鱼”的家长分享道：刚报名了一所以教科院为名头的公办园，学位数有100个，200多人报名。家长们七嘴八舌：“今后的幼儿园，怕要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2023年，幼儿教育奇点已至？

据湖南长沙一家幼儿园的张艳茹园长说，7月历来是教师离职高峰期，但今年的数据比往年高很多。一方面是人口负增长的冲击显露出来了；另一方面，前些年民办幼儿园的扩张速度太快，紧接着遭受了疫情、低生育率的双重压力，走市场化路线的民办幼儿园会先倒下一批，公办也将紧随其后，大批量幼师面临着再就业和转型。

教师们失业的背后是一连串的数字。

教育部数据披露：2022年学前教育毛入园率89.7%，幼儿园数量比前一年减少5600多所。这是过去15以来，幼儿园数量首次负增长。

国家统计局的数字显示，2016年开始，新生儿人数逐年下降，其中，2019全年出生人口1465万人，2020年下降到1202万人，而这两年的新生儿正当今年幼儿园报名。

再往后面看，2022年的956万比2016年足足减少了近一半。2022年的在园幼儿比2020年、2021年分别减少了190.71万人、177.66万人。

从近10年的数据来看，幼儿园在校学生的顶峰出现在2020年。2015年至2020年的六年间， 学前教育获得过一波红利，直到2021年止。有人预测，从2023年开始，每年的入园人数将以1/8的幅度逐年减少，到2026年或有一半幼儿园倒闭。

不仅如此，曾在上海某知名幼儿园担任园长的Andrea认为，连锁经营的中低端幼儿园，会同时遭遇生育率下降、城市人口迁移、经济波动、市场环境变化等冲击，经营管理幼儿园的难度倍增，倒闭的风险随之水涨船高。“被迫关门对教育资源和就业市场会产生一定负面影响，但也会促使从业者寻求创新和适应变化的机会。”

《他乡的童年》

事实上，幼儿教育市场的变化涉及多个因素，包括了人口结构、就业状况、教育政策、经济情况等。拿邻国日本比较，2005年至2019年被称为日本的“低生育率时代”。其中，生育率最低的是2005年，此后持续低迷，直到2020年稍有回升。

低生育率时代对学前教育带来了一些挑战和变化，包括了需求下降、资源调整、政策调整、职业结构变化、就业竞争加剧等。

这一系列影响的还不止是从业者和相关经营者的利益，幼儿园关停一旦无序，将导致教育资源不均衡，普通家庭面临的教育选择和负担增加，因为选择变少，家庭可能无法获得最佳的早期教育。日本政府采取了一些措施来帮助从业者度过难关。包括了提供经济援助和培训进修机会，通过制定相关政策来支持从业者，加强职业支持和咨询服务。

在规模缩小、机构倒闭的同时，也有一些良性的机会出现，比如，为了适应挑战，机构和从业者更加注重教育质量的提升，加强教师培训和专业发展，更新教学方法和课程；成立联盟共享资源、减少成本，提供更多的教育机会和多样化的课程；新的教育方法和技术被引入，提供在线教育资源，推动家庭托育；幼儿园开始注重培养幼儿的社交能力、创造力和适应能力，以适应社会的需要和家长的期望。

允许风浪发生，才能逐浪而行

周昕，27岁，曾是河南安阳一所公办幼儿园的在编教师。因为感觉“薪资太低”，周昕一番纠结后，上个月底离了职。自结婚以来，周昕发现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每个月2800元的工资实在不够用。

上半年，周昕边工作边学习，考取了健康管理师和公共营养师的资格证。学期一结束，周昕办理了离职手续，成功面试进一家月子中心，做公共营养师，专门为宝妈提供个性化的膳食搭配。周昕的试用期工资5600元，转正后双休五险一金，薪资7000元。

“实际上，减重、月子中心、养老院这类大健康行业的市场很大，不像幼儿园已经饱和了。选择比努力重要。”在周昕看来，现在的工作充满希望，她计划在未来三年内成为专业的营养师，“也许还会换行业，但是只要肯学，没有什么是不能适应的”。

对于从业者而言，由于规模缩小或倒闭，将不可避免的面临就业压力。岗位数量减少，竞争更加激烈。从业者需要寻找其它就业机会，包括在其它机构或相关领域寻找工作。这个时候，作为曾经被青睐的执业者，需要培养多元化的技能和适应新的角色要求，与家长和社区进行更紧密的合作。

当然，当持续出现失业或被裁员，绝不仅仅是个人努力与否的问题，也并非单纯一个人口结构变化所能解释。这里面还蕴藏着教育需求的变化，经济下行的压力。

《他乡的童年》

面对这些变化，青岛幼教名师马炳荃认为行业内一些年轻教师的确面临着离职、被离职、被转行的选择，“卷是整个行业都在卷”，他给到建议：“爱这行就坚持下去，这行的成就感远不止物质，更有精神与信仰的充实；如果为谋生，就去找一个喜欢并且愿意深入的行业。社会发展需要有活力、有思想，头脑灵活的人，任何行业也都需要执着与坚持。”

面临失业或被裁，可以通过进修、培训或学习新技能来提高自身的竞争力和就业机会，将自己的技能和经验应用于儿童服务、社区工作等，也可以通过自我营销建立个人品牌和专业形象，利用社交媒体平台来展示技能和经验，寻找临时工作或志愿者机会，保持职业活跃度，获取新的经验并扩展人际网络。

最重要的，是保持情绪健康和积极心态。面对失业和职业转变会引发的失落、焦虑、愤怒，首先要做的是接受这些情绪的存在，并允许自己感受和表达它们。如果情况允许，还要与家人、朋友和同事保持联系，分享感受和经历，寻求他们的支持和鼓励。看到职业变化的机会，将它视为一个新的开始和发展的可能性，设定目标、制定计划，相信自己有能力应对新的挑战。

如果你面临或者已经失业，利用这段时间来提升技能、探索新的兴趣爱好、进行自我反思和自我评估，与此同时，保持规律的作息时间、良好的饮食习惯和适度的锻炼。

变化是不可避免的，每个人必须自己面对生活中的困境。正如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所言，没有人能为你建造一座桥，你必须自己跨过生命的溪流；没有人，只有你自己。

对谢朵儿来说，接下来做什么还没有想好，她想先自学一些法律知识，能够替自己维权。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暑假注定特别，它早早的开始，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事实上，没有人能够带你跨越这个漫长的假期，除了你自己。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