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童语自然幼儿园的书法课
芥末堆 9蛋 3月16日
“你不快乐的每一天都不是你的:你只是虚度了它。无论你怎么活,只要不快乐,你就没有生活过。夕阳倒映在水塘,假如足以令你愉悦,那么爱情,美酒,或者欢笑,便也无足轻重。幸福的人,是他从微小的事物中汲取到快乐,每一天都不拒绝自然的馈赠!”
新学期伊始,在北京市海淀区某小区一个五室一厅的房子里,20多名3~5岁大的孩子席地而坐,一名身穿蓝色衬衣的男孩轻声诵读着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的《你不快乐的每一天都不是你的》。
与此同时,一名家长一手拎着一兜水果,一手牵着孩子,走进昌平区某小区一栋居民楼的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当时房间里已经有几个孩子在玩耍着,笑声不断。进门后,这个家长和一名30来岁的女子热情交谈几句后,挥手告别,仿佛像是在走亲戚。
在北京的很多小区里都生存着类似的家庭幼儿园,没有证件,规模较小,多则20多个孩子,少则三五人。
对于办园原因,大多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在入园难、好幼儿园难寻的情况下,一些家长为了自己的孩子,辞去工作,试图为孩子打造一片隔绝伤害、充满自由与爱的“桃花源”。
“看了几十家幼儿园后,我决定自己办一家”
2013年,儿子两岁时,顾潇涵开始了长达半年的“幼儿园考察之旅”。顾潇涵说,自己找幼儿园的标准其实不高,孩子吃好睡好,有老师温和有耐心,有小朋友一起玩就够了。
当年10月,顾潇涵来到一所远近闻名的公办幼儿园,这里环境硬件、师资管理都无可挑剔,离家也近。当时园长笑着对她说:“你看,这儿的孩子吃饭走路井然有序,一点声都不出,很多人住在附近,都不觉得园里有孩子。”
一开始,顾潇涵被眼前的“静谧和谐”打动了。但是,当她把儿子带过去后,原本活泼外向、吵着要去幼儿园交朋友的儿子却仓皇逃窜,甚至变得胆小敏感、夜夜哭闹,“我才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对,儿子好像被关起来了。”
“几个老师带几十个孩子,几十个孩子整齐划一,甚至声儿都不出,其实也挺可怕的。几岁大的孩子,不正是个性张扬,爱跑爱闹的时候吗?”之后,一名实习幼师告诉顾潇涵,自己所在班级的主班老师常把一名发育迟缓的孩子关在睡眠室,心情不佳时还会揪他的头发,她曾多次向园长反映,孩子的处境也没有丝毫改善。“这可是一所报名门槛高、名额需要抢的幼儿园,都尚且如此。”顾潇涵心有余悸地说。
之后,她开始把考察目标放在私立幼儿园上,但又对它们层出不穷、新奇怪异的理念心存怀疑。“流派倒有很多,但我考察之后并未产生认同感,很多老师其实并不清楚自己所属流派的理念,对教育缺少自己的逻辑。‘孩子需要什么?你们想培养什么样的人?’很多园长都说不清。”
此外,部分私立幼儿园为吸引对教育感到焦虑的家长,常以“我们比公办园教得多,能开发孩子智力潜力”为招生噱头,这让顾潇涵倍感担忧。
“万物皆有时,我个人并不赞成提前教育。一些学校只注重儿童知识的发展,把孩子的大脑当成电脑硬盘,大量输入,孩子才四五岁就会上千个汉字,懂100以内的加减法。”顾潇涵说,“如果把孩子比作一棵树,幼儿时期就是他扎根成长、迎接未来的阶段,我希望他根扎得深、长得长,抵抗得了风险,而不是简单地长得飞快,拔苗助长。”
就这样,陆续考察了几十家幼儿园后,顾潇涵决定放弃寻找,自己开一家。
“既能解决孩子上学问题,又能陪着孩子”
因为孩子上幼儿园焦头烂额的不只有顾潇涵。
大学毕业后,老家外地的许静选择留在北京,结婚生子。在这个节奏快、压力大的城市,很多妈妈产假刚结束,就上班去了,“我身边的全职妈妈屈指可数”。孩子无人照顾,幼儿园只收三周岁的孩子,无奈之下,她将父母从老家叫来,跟着自己“北漂”。
“但这并非长久之计。”许静说,父母在北京人生地不熟,没人说话,也很少下楼,只能靠看电视打发时间,看上去很孤单,况且家里还有老人需要照顾。“我当时就想,等熬到孩子上幼儿园,问题就解决了,却没想到报幼儿园才是问题的开始。”
“公办幼儿园报名人数是招生人数的很多倍,就算北京户口也不好进,私立幼儿园不是太贵,就是条件太差。”考察了几个月,范围逐渐从小区周边扩大到全区,许静还是一无所获。
许静考察过的幼儿园学费从两千到两万都有,在她看来,教育这件事同样一分钱一分货。收费较低的幼儿园大多教室破败、设施陈旧,一个年轻老师常常被十几个孩子团团围住,忙得手忙脚乱,表情慌张甚至烦躁,“有的老师聊起天来像个文盲”。
“国际幼儿园倒是软硬件都好,老师讲话也温温柔柔的,孩子一去就喜欢上了。我朋友的孩子在一所国际幼儿园读书,四岁不到,就能读全英绘本,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就是收费太贵。”
她说,在孩子入学这件事上,自己有些“小姐心丫鬟命”,“想给孩子最好的,又付不起相应的价钱。”
此外,大部分幼儿园要求七点左右必须接走孩子,而那时许静和丈夫还在上班,“孩子怎么办?感觉自主性不够。”
有一天,许静在楼下意外发现了一家家庭幼儿园,她就趴在窗户边向里看,孩子们亲亲热热地围坐一团,吃饭、学习,天气好时还外出活动,“我看孩子都挺开心的,确实有家的氛围。”
于是,许静辞去工作,和朋友合开了一家家庭幼儿园。“既能解决孩子上学问题,又能陪着孩子,看上去没什么不好。”
相对更加自由,让孩子放飞天性回归自然
图为童语自然学生在兰卡威热带雨林
顾潇涵开办的幼儿园名叫童语自然,位于一片居民区的角落,附近有个公园,空气通透、噪音也少,闹市区在几公里外。
日前,芥末堆来到童语自然,还没进门,就能清楚听到孩子们的嬉笑声。虽然身处居民楼,童语自然的教室也丝毫不显局促,屋内明亮宽敞,陈设清新,其中三分之二是自由区,三分之一摆着课桌。
园里有5名老师,25个小朋友,还有一名照顾师生生活的阿姨。午后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阳台的一排排绿植上,孩子们有的在角落搭积木,有的拖着小车跑来跑去,还有的觉得教室太吵,躲进安静的图书室看书。“参差多态才是幸福本源嘛,我们不会要求他们非常整齐划一的,甚至统一喝水、统一上厕所,他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顾潇涵说,天气好时,老师会带着水果和绘本,孩子们背上五颜六色的小水壶、拿着放大镜,一起到公园散步、爬树、晒太阳,还会聚在树下的草地上读书。下雨时,孩子们则穿上雨衣雨靴,结伴去院子里玩水。
比起把孩子关在室内,顾潇涵更希望让孩子回归自然、回归日常生活。因此,每逢节假日,都会带着小朋友外出看世界。她们曾带孩子们到过西双版纳、兰卡威,今年暑假计划去非洲。
“很多家长看到孩子认真学习就心满意足,看到孩子玩就恨得牙痒痒,也有人好奇我们怎么这么不求上进,但我可以非常自信地说,我们带出来的孩子健康、专注、好奇心强,最重要的是,对学习不反感。”
在童语自然,教育理念、教研主要出自园长顾潇涵。她说,自己虽然反对孩子过早陷入作业、考试和竞争,但也并非什么知识都不教,把孩子带成野蛮人。
童语自然的教育理念侧重培养孩子的“基础能力”,例如听的能力,每天30分钟到1小时的国内外名著的听读练习;写的能力,通过写毛笔字学习掌握中国汉字的结构和书写,再过渡到精细动作——硬笔的书写。此外还有表达能力、创造力等。
图为童语自然幼儿园教室
和很多接受过良好教育、又投身教育的办园者一样,顾潇涵相信“自由”与“爱”的力量,其中,爱孩子被她当做选择老师的基础标准。具体如何判断,顾潇涵坦言,自己并未形成标准化的考察指标,而是凭借经验和感觉。
除了爱孩子,顾潇涵对幼师的专业背景也有很高的要求。她说,自己在幼师学校当老师时发现,一些幼儿园选老师的标准只是能歌善舞、长相甜美,对专业知识的掌握并不看重,儿童心理学、儿童卫生学这类课程也因此被学校忽视,排课很少。
如今,幼儿园早已步入正轨,顾潇涵的生活方式也随之改变,在她看来,对于爱孩子的人来说,这里的生活轻松愉快。“一来我们的生活方式其实很健康的,吃有机餐、午睡、去室外活动,闲时还会不紧不慢地浇浇花、喝喝茶,你看现在有多少人每天吃着盒饭熬通宵?二是孩子们真的很可爱,每天眨着眼睛缠着你,家长对你也很信任,这种生活很有成就感。”
房子不大,但充满欢笑,家长表示放心
许静的幼儿园同样在居民楼,相比童语自然,屋内布局有些紧凑。
两室一厅的房子,面积不大,但干净整洁。地板被彩色的泡沫软垫覆盖,墙角的架子上摆着玩具,桌子上排开一排小水杯。早晨七点刚过,就陆续有家长把孩子送来,七八个孩子到齐后,由三名老师带着围坐在桌前读绘本。许静解释,孩子们每天会坐二十分钟到半个小时,培养专注力,为升小学做准备。
她说,自己的幼儿园侧重培养孩子良好的生活习惯,比如吃饭不掉饭、不剩饭,学着自己上厕所。课程设置则是老师家长讨论决定的,目前包括国学、英语口语、简单的加减法、以及手工绘画、儿歌舞蹈。
“课程很全,但难度不会太大。国学主要是读三字经、唐诗,数学主要是生活数学,比如‘你有一个苹果,我再给你一个苹果,现在你有几个苹果’这样的程度,主要目的是让孩子多接触,激发兴趣。”
谈及办家庭幼儿园的感受,许静说:“一是有种大家庭的感觉,我们会邀请家长参与到园所建设中,考虑他们的意见,决策很民主;二是师生配比高,老师压力小,照顾更周到,孩子有一些个性化的需求我们也会尽力满足;三是灵活方便,家长就住在附近,接送时间全看家长工作需要,晚上忙没时间接也没关系,可以一直放在这儿;四是更安全,现在流行病和传染病这么多,孩子在大幼儿园被感染的概率远远比一个小的家庭幼儿园里的概率高。”
许静与芥末堆聊到这里时,孩子们突然叫了起来,原来是下课了,笑声、跑动声、拍球声瞬间充满了屋子。当天中午,因为午餐不合其中一个孩子的胃口,他闭着眼睛放声大哭,老师连忙将他揽到怀里,柔声安慰。
在家长张媛媛看来,家庭幼儿园有一种“大家一起养孩子”的感觉。她的女儿今年三岁,前不久刚在幼儿园过了生日。“女儿戴着皇冠,烛光摇曳中,老师、家长、小朋友齐声送上祝福,随着大伙笑了起来,当时就觉得好温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归属感。”
张媛媛曾替幼儿园算过账,之后,她惊讶地发现园长根本不赚钱。“可能园长比较爱这行吧?你会感觉到这所幼儿园不是为了赚钱、有人情味。”此外,她语气肯定地说,“虐待孩子的事在这儿绝对不可能发生!为什么因为是家庭园就不信任?孩子会随时给你反馈,从一开始的不想去,到不想回家、不让她去还不高兴,这些表现家长都看在眼里的。再说了,园长自己的孩子也在这儿,做父母的都有同理心。”
她表示,选家庭幼儿园就是选园长,园长有爱心,为人正直负责,幼儿园也不会差。至于是否专业,她觉得起码比家里的老人专业。“这所幼儿园园长对孩子严厉,老师对孩子耐心,还教了不少东西,我很满意。”
还有家长感叹:“要不是找到这家家庭园,我的孩子可能就要送回老家,当留守儿童了。”
无证、招生、贴钱都是摆在面前的难题
当然,办园过程也并非一帆风顺。
童语自然创办近四年,顾潇涵的儿子也快上小学了,家长有时会问她:“幼儿园会关掉吗,还是扩大规模?”顾潇涵心情复杂,“一方面你会看到当下幼儿入学的压力,即使是我们这样小众的家庭园,入园也需要排队。但另一方面,幼儿园的行业环境太不稳定,再向前一步会怎么样,大家都不知道,我们只想维持住现状。”
首先是身份问题。顾潇涵的家庭园没有办园资质,只能以教育文化公司的方式注册,在工商登记、归街道管辖,是名副其实的“黑幼儿园”。因此,他们不得不潜藏在居民区,等待突如其来的文件和检查。
此外,和很多居民楼里的幼儿园一样,搬家是他们最常也最怕遇到的麻烦。顾潇涵回忆,一开始,他们租了一个五室一厅的房子,然后投入大量心血装修布置,装修费就花了50多万。“最后幼儿园做出来真的非常漂亮,就是我梦想中完美幼儿园的样子。”
但很快,危机来了。邻居老人喜欢安静,觉得幼儿园噪音太大,因为没法调和,她们不得不搬了出去,从零开始。“那种沮丧的感觉真的很难形容,要不是正办到兴头上,我肯定放弃了。”
图为“592职业圈”发布的幼教招聘分析报告
许静遇到的困难则是学生难招、幼师难留,以及再努力也达不到的收支平衡。
招生的难点主要是“建立信任”,许静将公私立园比作旗舰店,家庭园比作代购,“毕竟无证无照,质量参差不齐,家长会有天然地不信任感”。为了打消家长们的顾虑,幼儿园通过张贴宣传画、发传单、举办活动等方式吸引家长实地参观,并在日后的相处中保持开放和透明。
“我们允许家长陪孩子上课,平时家长有什么需要,比如‘想看看孩子,能不能发个视频?’我们也会马上满足,让他们实时获取孩子的动态。”许静也坦言,透明依靠的是巨大的时间成本和人力成本,老师和学生的配比要很高,不然没有这样做的心力。
其次是幼师难招,许静说,自己对学前教育并不是很懂,因此更希望招到有幼师资格证、学历素养高的老师。但好老师不仅非常稀缺、高价,流动性也很大,有时花了半年时间,好不容易找到一位满意的,没待多久又走了,“最短的待了两天就走了”,这让她非常心痛。
事实上,幼师难招难留早已不是新鲜事了。据西南大学教育政策研究所2016年一份研究报告预计,到2021年,幼儿园缺口近11万所,幼儿教师和保育员缺口超过300万。从师生比来看,根据教育部在2013年1月15日发布的《幼儿园教职工配备标准(暂行)》规定,全日制幼儿园教职工与幼儿比应为:1∶5—1∶7。而教育部在2017年11月公布的数据显示,2016年,全国幼儿园教师数为223.2万人,师生比为1∶17.6。
此外,巨大的经济压力也让许静苦不堪言,为了和有证幼儿园竞争,他们往往要为幼师开出更高的薪酬,“不然人家为什么不去正规幼儿园呢?”加上不断增长的房租和各项支出,营收很难维持平衡。“不用说盈利了,一直在倒贴钱。”
“等孩子上了小学,我就不会办下去了”
有园长提到,去年大排查、幼儿园被大批关停的时候,街道并未多加刁难,反而把区里的家庭幼儿园园长聚在一起开会,给他们讲解相关政策法律,希望他们顺利通过检查。
“海淀区大概有20多家家庭幼儿园。”顾潇涵说,“我注意到,即使是关停潮的时候,海淀区也没有关太多,因为海淀孩子太多了,关了以后他们要去哪里?”
许静也觉得,虽然政策并不认可家庭幼儿园,但每个社区基本都能找到以这种形式存在的、大小不一的幼儿园。“街道办开会时也会鼓励我们,说咱们区公立园比较少,希望我们好好做。”
虽然“身负重望”,但谈及未来,许静却很坚决地说:“坚持到现在,纯粹是为了家里孩子有学上,办园的收入比之前少了很多,精力投入却是之前的好几倍,等孩子上了小学,我肯定不会继续办下去了。”
(应收集者要求,文中顾潇涵、许静、张媛媛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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