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一席”,ID:yixiclub
大家好。大家基本上不认识我,但刚才还是给予了一个过气网红应有的待遇。我是一席第505位讲者,我是所长。大家如果看过那个演讲的视频应该知道,我平常喜欢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很无聊的研究,但是在我们的建筑界有一个比我更无聊甚至更猥琐的一个人。
这是我们当年的一个合影。为了对他表示尊敬,我在我的发型上做了一个改变。这个人叫何志森,他是一个疯狂的城市追踪爱好者,到处偷窥各种各样的人。
左:何志森,右:所长
这个人有两个特点。第一个是他从小特别怕摄像机,因此他这三年做了非常多的研究,但是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讲过他的这些光辉的猥琐事迹。第二个是他特别衷爱粉色。
今天为了让他在摄像机面前放松一点,我们特意为他准备了一块粉红的地毯。所以大家今天特别有幸见识了一席历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个演讲,叫讲者自己带地毯上来演讲。下面我们就用掌声欢迎这位三角形发型的何志森老师。
城市跟踪者,何志森
谢谢所长的介绍,谢谢一席的邀请,我叫何志森。我特别喜欢粉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跟我性取向没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我心里应该住着一个美少女吧。但粉色代表很多的意思,到最后我会跟你们分享。
我是一名老师,来自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我也是一个设计师。三年前我博士毕业之后毅然回到中国教书,但是一直以来没有找到工作,然后我就以这种背包客的形式流浪于中国的各大建筑院校。
今天我想和你们分享在这三年流浪旅途当中,我的一些教学体验跟一些非常不正规的、非常不正经的城市研究。
我的母亲是一位乡村教师,她在大学毕业之后决定去福建一个最贫穷、最偏远的山村支教。小时候我特别瞧不起我的朋友们,总觉得他们长得特别傻。我母亲是一个特别柔弱的客家女人,每次她一看到我有这个念头就告诉我:每一个人都是你的老师,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一本书。
我还很小,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总觉得大人讲话都是很牛逼的,似懂非懂的觉得很有道理。
我爸妈退休以后回到了城里。在我家门前有一个社区花园,设计师特别厉害,在里面种了很多很漂亮的玫瑰花。我妈妈搬进来之后,有一段时间一直观察这个花圃,好像是想在这里做什么。
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了说,志森,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你可不可以偷偷地每一天从这个花圃里移走一棵玫瑰花树?
就这样两周之后,有一部分花圃空了,后来就变成了我母亲的一个私家菜地,在里面种满了我们喜欢吃的菜。不到一个月邻居发现了,就把所有的玫瑰花都给清走了,花圃从此变成了菜园。
我就在想,如果设计师知道使用者的需求,他还会不会做出这样美丽的玫瑰花圃。
我父亲退休之后喜欢上了下围棋,跟别人不一样的是,他不去一些正经的场所下,他喜欢在特别危险的地方、别人不愿意靠近的地方。设计师设计这个本来是防止人掉进水里,但是对于这些人来说,好像是他们的乐园。
所以在我读建筑之后我终于有能力去想了,设计和生活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我爸爸妈妈都是非常平凡的人,但是他们用自己的智慧颠覆了我们职业设计师做的东西。
2010年我开始读建筑学博士。第一年我做参数化,每天在电脑前面画各种各样很漂亮很炫的图。有一次在我回福建去华侨大学拜访一位老师的时候,偶然看到了小贩用晾衣竿把盒饭传递给围墙后面的学生。
我站在那里惊呆了。这是我们设计师设计的围墙,他们用一根晾衣竿就把它给捅破了。那个时候我一直在回想我母亲说的话,每一个人都是老师,我觉得有一点道理。
回到墨尔本之后,我毅然决定不再做参数化了,我开始做人文。我的博士论文是用了四年的时间跟踪了一位在围墙上卖盒饭的小哥,这个博士可能放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是不能毕业的,非常荣幸我毕业了。
这四年里,我目睹了这种平凡的人是怎么用生存智慧跟草根策略,去把设计师在电脑上做的各种各样的图、在现实中做的各种各样的空间给颠覆的。
在我博士论文汇报的那天,有一个评委最后问我,你如何把所学知识带回中国?我愣了一下,因为那时候正在申请绿卡,从来没有想到要回到中国,我也不好意思说我不回去,然后支支吾吾了半天没回答出来。
博士论文答辩完成之后的一个星期我就回到了中国,有几个老师推荐我到中国把我的博士论文分享出来,我就在两个月的时间里,不经意间去了二十多个高校分享我的博士论文。
在这二十多个讲座当中,学生问了同样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在设计中考虑小贩子这样的群体?那个时候我又懵了,这不应该是老师需要回答的,我觉得这应该是小时候父母需要教导的价值观——人人平等。
因为这个问题,我又突然想到了那个评委问我的那句话:你怎么把你所学的东西带回到中国?所以我决定留下来教书。
2015年初我发起了一个Mapping工作坊,接下来的三年我就开始游牧式的、流浪一样的教学之旅,不断从一个学校到另外一个学校。当然,三年来很多人说我特别有情怀,但其实我一直在找工作,只是没找到而已,这个东西就可以让我忙起来。
这个工作坊是干吗的?其实很简单,我想教给学生一个同理心。
我觉得现在的孩子几乎已经没有这三个字了,所以在工作坊里我希望学生可以更多地体察和理解像我爸爸妈妈那样的平凡人群的生活方式,以及他们对日常空间的使用和需求。我希望我的学生可以成为一个侦探,成为一个每时每刻都在观察生活、理解生活、思考生活的建筑师。
今天不讲太多Mapping,我就用很简单的一个例子来介绍。这是传统的中国地图。
这个是广州人眼中的地图。
这个是全国压岁钱地图。你可以看到福建的压岁钱很高,两千块钱。作为一个福建人,我压力特别大。
那么Mapping是什么?我用一个具体的例子说明。左边是曼哈顿地图,我想很多人已经去过纽约了,大家应该都可以看得懂这个地图。
右图来源:RadicalMap,左图来源:MAPaPLAN.com
右边这个地图,是一个穆斯林在曼哈顿生活了20年之后,把曼哈顿每一个摄像头都标出来了,最后发现三条没有摄像头的路。
左边是地图,右边是Mapping,把看不到的东西挖掘出来,就像是侦探一样。
右图来源:RadicalMap,左图来源:MAPaPLAN.com
这个工作坊很简单,有六个步骤。第一,选择一个目标,可以是人,可以是物体,越小越好。第二,你要长时间地跟踪观察这个目标。第三,你要把自己变成目标,如果你跟踪研究一条狗,那么就把自己变成狗。第四,你要发现这个目标与城市之间的关系,呈现这些关系,然后基于这些关系提出你的设计主张。
讲一个例子。我在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做的一个工作坊,其中有一组是跟踪卖冰糖葫芦的阿姨。
第一天学生近距离观察阿姨,去理解阿姨不同的时间段站的位置。比如八点钟她站在地铁口,九点钟站在厕所门前,十点钟站在一棵树前。他去理解小贩是如何使用设计师设计的空间。
图片来源:“都市侦探”工作坊学生作品
第二天和第三天学生跟踪阿姨。广州有一个花城广场,从花城广场一直跟踪到城中村。
快跟踪到的时候,学生们被阿姨发现了。然后通过一阵交流,留下来吃了一顿免费的晚餐。所以很多时候我们跟学生说,最成功的调研就是让陌生人请你吃一顿免费的饭。
图片来源:“都市侦探”工作坊学生作品
第三天在跟踪阿姨的时候,他发现了城管保安小哥跟阿姨之间的一个对抗,最后阿姨的一根冰糖葫芦竿被没收了。阿姨特别特别难受,坐在旁边的花圃上一直没说话。
他们的小孩基本都是留守儿童,所以他们一天中三分之二的钱一定是留下来的,有一天没有钱就说明这一天的钱不能给到这位阿姨在山东的两个小孩。
学生通过跟踪观察之后特别有感触,他们决定为这个阿姨设计三条逃跑路线,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逃离现场,消失在广场当中。
图片来源:“都市侦探”工作坊学生作品
很多人说这不是建筑,这不是设计,因为阿姨不是主流社会的人,不是精英,所以这不叫设计,但是我一直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设计。
第四天学生把自己变成街头小贩,为阿姨去卖冰糖葫芦。但是在卖冰糖葫芦的时候,右边这个男生发现一个特别困难的事:他没法上厕所。他不能扛着冰糖葫芦竿去上厕所,也不能把它放到厕所旁边,所以他一直在思考阿姨是怎么上厕所的。
我不知道设计师有没有考虑,或者你们有没有考虑那些小贩是如何上厕所的。最后去问阿姨才知道,阿姨从早晨五点起来后不会喝一滴水,只有把两根冰糖葫芦竿卖完之后,她才可以真正地喝一口水,所以特别难受。
学生最后又把自己变成一个设计师,为她设计了一个变形金刚。这个变形金刚可以一直在变,可以变成一个厕所,可以变成一个卖花的、卖衣服的,不仅只是卖冰糖葫芦,在不同的地点它有不同的变法。
图片来源:“都市侦探”工作坊学生作品
但是如果没有调查跟踪,没有把自己的角色变成她,那么学生永远不可能设计出这样子的作品。所以这个工作坊其实回到了我妈妈说的话,每一个人都是老师。
在今天这个城市里,我们都是特别欣赏特别尊重所谓的社会精英,但是这个社会还存在很多很多平凡的像我爸爸妈妈那样的人,虽然不是无助,但是他们是平凡的,而且社会中还有很多无助的弱势群体。
我希望我们的学生在工作坊里,每一个设计都可以考虑到每一个人群,考虑各种各样群体的感受,这是工作坊非常简单的意义。其实这个意义不应该由我来教,而应该是爸爸妈妈从小灌输给小孩子的一个价值观。
从这个案例可以看到,其实跟踪、观察是我们工作坊最经常使用的,也是对观察生活最直接最亲密的两种研究方法。
我的导师SueAnne Ware曾经有这么一个项目,墨尔本市给了她一笔钱,让她为流浪者提供一些新的设施。但是她太忙了,没有时间,所以她去了一个体育馆。体育馆里收容了一百多个流浪者,每天晚上流浪者都会在那里住,然后第二天早晨就离开。她给所有流浪者发了一个枕头,在每一个枕头里面都放了一个GPS。
图片来源:SueAnne Ware
这是一个流浪者一周内移动的轨迹,从这个轨迹我们可以看到流浪者为什么在有的地方速度特别快,有些地方停留得特别长。然后我们重新找回了他们的路径,去体会哪一些地方设施需要更新,或者哪一些地方空间需要更新,通过这种方式把这笔钱用在了改善流浪者的生活上面。
图片来源:SueAnne Ware
在上海做工作坊的时候,我没有住在学校里,而是住在弄堂里。因为偶然一次机会,我看见哈佛大学的一群学生在弄堂里调研弄堂空间为什么这么有活力,人跟人之间的互动为什么这么多。
但我觉得如果不住在弄堂里,不把自己变成当地人的话,是没有资格去做这个研究的,所以我在弄堂里租了一个房间。我住在了一个特别小的四平方米的房间。因为弄堂里是没有厕所的,我又肾不好总尿频,所以住一个月是我的极限。我有一个尿壶,但是那个东西对我并不太方便。
在一个月里我跟踪了108个居民,我跟在他们后面,我想知道他们干吗,他们跟谁聊天,他们去了哪里。然后我把所有的相片放在电脑里之后,发现了一个特别好玩的事情,就是80%的人手里都拿着一个尿壶。
其实还有一个故事。我的房东阿姨特别好心,总会敲我的门,问要不要帮忙倒尿。当然很多时候太好心了,所以我就把尿壶给她,她帮我倒。很多时候我去倒的时候也会很战战兢兢地敲门,阿姨,要不要我帮你倒尿啊?阿姨没有把我当成外人,手提着两个尿壶的时候,我总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
几乎每一个人我都会定点观察,我站在他们房门前就看着他们。每一个人在一天内每4个小时要出来一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晚上一次,每出来一次都超过了20分钟。
我在想到底是什么让弄堂里人跟人之间关系这么紧密?尿壶。因为尿壶,人逼不得已要从室内转移到室外,这么勤快、这么高频率地往外走,人跟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偶遇、交流、八卦,提着尿壶就可以聊天。
摄影:陈亮
所以我在反思我们今天的城市设计、建筑设计。我们住在高大上的豪宅里,一关门就是一个小世界,里面有客厅,有厕所,有厨房,有健身房,甚至还有卡拉OK,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那一个世界里。我们坐电梯看到邻居也不会say hi,甚至邻居死了我们也不知道,因为没有交流。
现在我们的设计,是把人从外面推到里面,不像弄堂把人从里面强迫转移到外面。我们在大街上走动的时候,因为它的喧闹拥挤,每一个人都想逃离外面的空间,想回到我们的家。这是我们今天的城市。
但是这个研究不是告诉我们以后做建筑不要设计厕所,而是以后做设计的时候可不可以设计这样一个媒介,能够吸引人从里面到外面去。所以很多时候我们总是在社区里贴着什么脏乱差,但是很多人都没搞懂什么是乱。
没有一种混乱是绝对,在每一个混乱背后都有一个看不见的秩序。我们是设计师,我们要去理解这个秩序,把它破译出来。像王南老师一样,我破译的是生活,他破译的是古建筑。这样设计师才可以从中学到它,然后做出更为包容有人性的设计。
在中国,大多湿地公园都是很奇葩的,都是给人照相用的,中间老是一个巨大的花岗石地板。在广州,热的时候有40度,一路过去全是动物的尸体,青蛙、蚯蚓、蜗牛,因为跳上去就粘住了。
学生看到后特别有感触,他说我可不可以为蜗牛设计一条路?后面他们开始研究,用蔬菜汁去研究蜗牛的各种轨迹,跟踪在各种条件下它们是怎么移动的,最后把所有的路线叠加,去发现它的一些规律,然后为蜗牛设计一条路。虽然不是科学建筑,但学生有这个心我就觉得很棒了。
图片来源:“并非公园”工作坊学生作品
我们曾经跟华南理工大学合作做过另外一个工作坊,是去广东的一个客家乡村,一个没有人的空心村。
做调研的时候,有一组学生特别好玩,他们去了别人家的厨房,其实已经没人住了。他发现每一个厨房里面都有三口锅,大锅、中锅、小锅。
我不知道在座的有没有客家人,在客家人的厨房里,那三口锅是特别重要的,它在不同时间段代表不同的功能。大锅是用来烧热水洗澡的,中锅是过年有客人时用来炒菜、做饭的,小锅就是两三个人的时候每天使用的。三个锅都有三个进柴的口,所以分得特别清楚。
但是在客家的文化里,这三口锅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大锅代表了老人家的寿命,中锅代表了年轻人的事业,小锅代表了儿童的未来。所以这三口锅摆在那里,就像他们的一个信仰。
社会主义新农村在它旁边路程半个小时的地方建起来了,所以他们离开了老的村庄,去了一个设计师、建筑师提供的四四方方的盒子楼。
我们跟踪到老村长家的厨房一看,发现特别好玩,左边是液化气,右边是三口锅。液化气是设计师提供的,三口锅是他们自己搭的。
因为那里的老人太老了,都是七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家,他们的记忆没有年轻人那么好。往往忘了怎么去把液化气关掉,所以对他们来说不是特别安全。最终他们还是建起了这一个厨房,有了大中小三口锅,然后他们回到老家去捡柴火。
这其实很好玩,他们把整个房子改造得跟建筑师提供的已经完全不一样了。除了外表以外,客厅的一半变成养猪的地方,洗澡的空间变成养鸡的地方。如果建筑师当初知道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的文化,他还会不会建出这么简单粗暴的房子呢?
前不久,印度建筑师多西获得了今年的普利兹克奖,他说了一句话:当生活方式和建筑融为一体的时候,生命才能开始庆祝。我觉得三口锅刚好说明了他这句话的含义。
我曾经做过另外一个特别不正经的东西。我住在广州番禺,有跑步的习惯。从珠江左边一路跑过去其实没有什么太多的活动,不是特别有活力。我也没有太多钱,我就想可不可以用一个不花钱的方式去更新、去激活这个空间。
因为这里住了特别多的老人家,所以为了激活这个空间,我先到社区里找了一下。你可以看到大部分老人家其实是自带小凳子坐在外面,走的时候就把凳子拿走。但是我在想,我不可能买一千张凳子放在那里,肯定会被人拿走的。
其实你可以看得到,很多时候即使他使用了设计师提供的,也是非常轻蔑地把凳子搭在上面。这是我们设计师看了最为难受的一个画面,所以我在想我可不可以用什么方式给他们提供一些移动的东西。
我就想中国的很多地方都是几米就有一个垃圾箱,然而里面从来都没有垃圾。为什么没有垃圾?因为旁边有一道江,我们习惯了把垃圾扔在江里,所以我在想能不能把垃圾箱的头盖给敲下来。
这是一个早晨,我五点钟起床,把300多个垃圾桶盖给拿下来了。沿河差不多有四五公里,特别搞笑,有一个阿姨见到我就骂了我一句,神经病啊。我也觉得自己特别神经病,我也不知道这个东西能不能有什么用,但是我就想试,就是好奇。
我真的是每个地方都用湿纸巾擦了一下,因为就怕他们不用,不然这个研究就作废了,然后我就去做工作坊了。回来之后我发现垃圾箱里有特别多垃圾,没了盖,垃圾多了。
更为惊讶的、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地方变成了赌博一条街。老人家其实赌得很少,就一两块钱。他们知道这里有桶盖之后,就觉得很方便了,不要自己带凳子过来了。然后老人家之间相互了解交流,这里慢慢地就变成了社区空间。
半年之后城管来了,把桶盖移走了,还贴了告示声明,要是再敢动,罚款一百。老人家都没钱,一听到这个肯定就不敢动了。那怎么办?朋友已经交了,在这里活动已经形成了,所有的老人家就自带家具,把所有家里不用的破凳子破桌子全部搬到沿河上,这多棒啊。
我不知道会不会得罪设计师,但这个案例说明了一个东西,我一直认为场所不是设计师定义的,而是在生活在使用它的这些人营造的。
再讲一个故事,讲完可能会更清晰点。建筑界都知道这个故事,一个法国建筑师去非洲,一路看见非洲妇女用最原始的方式把水背回家,他特别难受。
图片来源:https://watercharity.com/sandu-district-water-project-gambia
因为我们设计师都有一种精英、上帝、超级英雄的情结,特别想拯救她们,所以去了村子之后就跟村长说,我要帮你们每一家每一户都设计一个水龙头,让你们在家里就可以洗东西。
第二天非洲妇女就不干了,上大街游行,反对这个决定。为什么?因为在非洲,妇女在家里的角色就是做饭、打扫卫生、照顾孩子,她几乎没有交流的权力。她所有的日常交流、情感倾诉、对男人的不满、八卦,全都是在水井旁边发生。这是她们唯一的情感空间、交流空间,如果把这个空间给她们剥夺了,那她们的生活肯定就会跟原来不一样。
所以直到今天为止我才慢慢读懂我母亲跟我说的话,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一本书,每一个人都是我的老师。
我觉得读建筑学最好的老师不在学校里,最好的老师是在生活中。他们的这种智慧、生存策略,其实很多东西是教科书没有办法回答的。
最后有一个小例子,我们在长沙,学生跟踪站街女。我们的调研一共分成两批,第一天12个小时有一批人,白天的一批人12点的时候回去睡觉,凌晨之后会有另外一批人做调研。因为很多时候,有很多的人群在我们睡觉之后才去使用我们的城市,但不能说他不是城市的使用者。
第一天12点的时候,我其实都快睡着了。我接到学生的电话,他说老师,你可不可以赶紧来大厅,有一个学生特别难受。到了大厅之后,一个特别高的男生,他就坐在凳子上不说话,看见我之后就开始流眼泪。
我特别怕哭的人。他到底是为什么哭?他不说话,特别难受,特别激动。然后另外一个学生就告诉我说,老师,因为我们不能近距离观察站街女,就在上面租了一个空间,从上到下去观察。
他说我们观察了站街女一天,我们知道了她一天能赚多少钱,但是我们不能靠近她,我们并不能为她做任何事情,你为什么要让我们做这个作业?
其实那个时候我是特别开心的,因为这一刻学生终于知道设计师不是万能的,不是什么事都能做到的,不是上帝,也不是超级英雄。
现在我们很多设计师无所不能,有一个项目就马上做,从北京就可以做海南的项目。所以有一句话我特别特别喜欢,就是我们之所以强大是因为我们知道自己很柔弱。
弗兰克·盖里是一个非常出名的建筑师,他做的建筑特别花俏。在2014年有一个记者问他,盖里,你的东西太花俏了,你可不可以评价一下你的作品。然后他就竖起了中指,特别生气,他说让我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我们居住的地球上98%被建造的设计都是狗屎,它们之中没有任何的设计可言,也没有任何对人性的尊重可言。
我不去评判这个话是好还是坏,但是我相信在城市当中你们可以体验到。因为我是老师,所以我想分享一下建筑教育对我来说是什么。
我觉得设计这门教育不是教那些围墙里面的学生如何画图,如何被规范,而是教他们如何思考和创造生活。我们的学生离生活太远了,学生离开学校时带走的应该是一个富有人性的价值观,而不是满脑冰冷的规范。只有这样子回到工作的时候,他的设计才会考虑到不同人群的感受,才会真正地接地气。
最后我为什么喜欢粉红?因为我觉得粉红代表柔弱。粉红在建筑界一直是最被憎恨的一个颜色,所以建筑师都穿得一身黑,特别装逼。我希望每一个人内心都有一颗柔弱的心,但柔弱并不代表软弱,我觉得越柔弱的人他一定越强大。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一席”,作者何志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