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朝阳

2010年，三位语文老师出版的《救救孩子：小学语文教材批判》引起轰动，作者之一蔡朝阳5年前发表演讲“以自由看待教育”至今时而被提起，家长们对教育的焦虑和担忧从未停止。语文教师蔡朝阳，如今离开学校，成为“儿童服务者”，追求唤醒孩子活力的教育，在他看来，能意识到这一点，家长也便会轻松许多。外滩君与他聊了聊，一起来看看，蔡朝阳犀利观察下，教育是如何，又应该走向如何？

“我就是一个，过气网红。”绍兴大雨，蔡朝阳和我走路去附近的麦当劳吃午餐，这样自我调侃。 

这位过气网红，曾经是绍兴稽山中学的高中语文教师，2010年《时代周报》影响中国社会进程100人之10大教育工作者之一；2012年《新京报》年度致敬教育书《寻找有意义的教育》作者；2014年“一席”年度演讲获得者。

他被媒体称做“麻辣教师”，犀利批判学校教育，但蔡朝阳总自称“文艺中年、资深奶爸”，对这两个名号自得其乐。2016年他从公立学校离开，成为一个“儿童服务者”。从《阅读抵抗荒诞》，以“抵抗”一词展露出来与世界的紧张关系，到《但得爱书人似我》，“有个像我一样的爱书人，很好，没有，也没关系”式的淡然，蔡朝阳的书名已然体现了这些年来的转变。

“但，追求自由的教育，独立的自我，这点一直没变。”如今，蔡朝阳从语文教师转身，变成“育儿专家”，在家长眼中，他似乎依旧是网红。这回，外滩君和蔡朝阳聊了聊，他眼中的教育的问题究竟在哪，家长的焦虑根源在何处，孩子的阅读和写作，我们又该怎么办。 

以下是对谈实录

B=外滩教育  C=蔡朝阳

高考作文在培养“投机分子”

B：听说您早年其实不热爱，也并不关注教育？

C：对。我33岁做父亲，直到36岁才发现教育原来远远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也远远不是我们所接受的体制内的学校教育。

当时我已经教了12年高中语文，才发现体制内的学校教育，很机械，把人看得很单调，老师知识输出，学生像复印机一样接受知识，所以我曾经说，高考作文太简单了，我只要上18堂课，就全讲完了。 

B：是，我们在谈高考作文时，总觉得它和真正的写作有天然差距。您看来，差距在哪？真的毫无交集可言？

C：这两件事指导思想不一样。真正的写作是一种自由的技艺，高考作文是制式化的。

自由的技艺是说，第一，写作是一种技巧、技术，可以通过不但学习、训练更好地掌握；第二，它是自由的，你要在写作中释放创造力，这点和高考作文截然不同。说句实话，到目前为止，高考作文和科举考试其实差不多的，它不但命题还命立意。

这两者要说完全没有交集点，也未必，真正会写作的小朋友高考作文也不会太差，但要以为写高考作文就是写作，那肯定就是错了。

而且，自由的写作要求审辩式思维，这种思维模式本身就是就具有创造性、批判性。高考作文是服从权威的。最关键的区别就在于这个地方。

所谓的自由，就是没有权威，写作者可以质疑一切，但是你需要用很好的逻辑过程，把质疑给表达出来，如果没有逻辑过程，随便乱质疑，那也不对，那是扯淡。不过同时，要知道，质疑本身也同样是可以被质疑的，可以被反驳的。 

钱理群说中国的大学培养太多“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我觉得利己不是问题，而高考作文培养“投机分子”，不强调真实，只看你能不能抓住出题者的喜好。投机才是坏。真正的阅读、写作是能塑造人格的，最起码是正直的人。

B：教了20年高中语文，到最近开始做儿童写作，你观察到，这两端的学生会有什么不同的问题？

C：实际上事实是，他们都不爱阅读，不爱写作，不管是高中生还是小学生。儿童说话，随随便便就是诗一样的语言，但一旦进入学校，读了小学，阅读、写作变成了任务，孩子就不会快乐，没有动力也没有活力。

B：这是写作的自由与非自由，您还说过，有三种教育，是哪三种？

C：往脑子里砌墙的教育、窗的教育、无墙也无窗的教育。这三种。我从小接受的就是墙的教育，通过阅读才发现墙上有窗，现在我的任务就是拆窗拆墙，做第三种教育。

中国人的教育方式基本都是“墙”的教育，把孩子围起来，让你以为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把你所有可能性都堵塞了。所以我们从小被教育，乖乖听话、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不能越界不能冒险，年深日久，脑子里就有了墙。

“窗”比这个稍微好点。它能让人看到外面有不同选择，但问题是，过不去，就好像在窗里打转、啪啪去撞窗子的苍蝇一样。但“窗”的教育，也让人感到悲哀。我曾经班上有个小女孩非常聪明，有才华、爱读书，她写随笔说“老师，你给我们描绘了很多美好的前景，但我们没有在那里生活过，怎么知道那是好的？”一个可以大口呼吸、随意蹦跳的空间，对他们来说，不可能存在，好比，笼子里长大的小鸟认为飞翔是一种病。

第三种，无墙无窗的教育，是基于儿童本位的教育，看到孩子们不断成长过程中的需要，给孩子一片地平线。

B：也就是自由的教育？就像您当年火爆网络的那次一席演讲“以自由看待教育”说的那样，不过我看到您最近似乎对这里“自由”的定义有所变动？

C：没有，我只是纠正了很多人对自由的不同理解。我们中国人对自由的理解，往往是“自由放任”，其实不是。密尔的《论自由》，第一版是严复翻译的，严复把自由这个词翻译成“群己权界”。

意思是，自由是有边界的，有责任的。我认为，自由不是轻，是举重若轻。我很喜欢一个词，拖泥带水，不是贬义词，一个人拖了泥带了水，还要往前走。带着责任往前走，这叫自由。让孩子自在地成长，成为他想成为的人。

家长焦虑的根源是不知童年的奥秘

B：从学校辞职后，你为什么选择做儿童教育？因为儿子？

C：不完全是，而且我不教我儿子，我在他面前没有权威。一方面想从根源上帮助孩子们，后来，我发现光帮小孩没用，还得帮助爸妈。小孩从我这里学到了比较好的阅读习惯，回到家里再被爹妈带坏，这不行。

B：但是你又说家庭教育是有内部和外部的边界的。

C：是。我做育儿，不是跑过去跟人讲，我是专家，我告诉你这样是错的，应该这样不该那样；我不具有侵略性，只是告诉你我是这样做的，从来不跟人讲你怎么怎么样是错的。

B：他们肯定是有错，你才得不断讲嘛。

C：错太多了！我们中国的爹妈就是不会当爹妈，一点点都不会，一点点常识都没有，把我给气得…… 

B：比如？什么做法把你气成这样？

C：很多家长不会和孩子相处，对孩子关注不够，不懂得孩子的需要是什么，缺乏和孩子对话的技巧。 

有回我出差，下午五点钟左右，听到女司机接女儿电话，劈头就问，作业写了没，声音和表情都冷冷的。反正最后不欢而散。从这件事情上来讲，为什么女儿会五点钟给妈妈打电话？这说明女儿对妈妈有需求，做家长的要感受和呼应孩子的需求啊，至少呼应她的情感需求。

B：你认为，家庭教育里最严重的问题，是家长意识不到孩子的需求？

C：这不单单这个问题，重要的问题有很多很多。最根本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呢？就是很多家长，他们夫妻之间没有爱，对自己的婚姻没有设想，到年龄就找个人结婚，大家都要有孩子，所以我们也得有孩子。

归根到底是绝大多数人没有自我，他没有自我，一生都是随大流。你要有自我认识，对自己的人生有期许，才能够认认真真的这样的活着。而没有自我，还是因为我们的教育没有引导，变死循环了。

B：你曾经说过家庭教育就是拼爹，意思是父亲的角色更重要……

C：父母，是拼爹拼妈，拼家长的教育观念，观念比较先进，符合孩子的成长规律就会好一些。

我常常想“所求者何”？我们养育孩子为了什么？我想，主要目的是为了享受亲子关系。养育孩子的过程是很开心的。 

当然也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希望孩子能变得厉害，却常常发现事与愿违。于是，怕孩子吃亏，要求孩子怎么怎么样，说是在爱孩子，却总是伤害孩子。这反映出来，家长有各种各样的焦虑。

B：焦虑集中在哪些方面？

C：主要焦虑孩子的学习。学霸的爹妈焦虑，学渣的爹妈也焦虑，有钱人也焦虑，中产阶级也焦虑。外加社会的时代的种种矛盾，都反映在我们这些个体身上。到家里就变成了跟孩子相处的教育，这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方面，就是其实我们对育儿这件事情有很多错误观念。

B：哪些错误观念？ 

C：什么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出人头地。接下来会导致对孩子的控制，拼命让孩子刷题、报班、做作业……

小孩变成什么样了？他连轴转没有休息的时候，对孩子的伤害是非常大的，他们不知道童年的奥秘在哪里。童年的奥秘就是无所事事，就是要发呆。就是上山偷桃下河摸鱼，对吧？就是跟小伙伴们一起玩做坏事，对吧？那这种东西这种才会促进这个孩子人格的完整的发育，让它整体的成长、发展。

我们之所以会有那么多焦虑，就是因为不知道童年是什么，不知道教育应该是怎么样的。教育是什么？教育就是唤醒这个孩子的原力觉醒。就是教育是要让他天性自由。 

一个孩子可以根本不用会写作！

B：家长们会和你请教哪些问题，阅读和写作很多？

C：是，家长的问题很奇葩啊。孩子不爱读书着急，读太多也焦虑。家长那么重视写作，归根到底还是要作文分数，但是如果只注意到这个东西，那就把写作这个事情也看低了，写出它的意义远远的高于分数。

B：你说过，为了写作而阅读是狭隘的，为什么？有些老师就是提倡，有目标的阅读，用写作做检验。

C：我们阅读不单单是为了写作，阅读是精神食粮。阅读是我们跟世界相处的方式，理解世界的方式，沉思人生的方式。我们可以只阅读，不写作。

B：所以在教育孩子的过程中，让你阅读写作二选一的话，你会舍弃写作？

C：对一个小孩来说，他当然可以不写作。我会选阅读，阅读是奠定一个人思维的基石。年少时读经典作品都多的小孩子，会很镇定，他的人生可能不一定很精彩，但会过得很笃定，他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自己要过怎样的人生。

B：为什么阅读多有这样的效果？

C：因为阅读就是告诉你人生是什么。阅读是启发你思考，很锻炼思维，为什么读书会读累，就是阅读中思考在消耗脑力。阅读是一件很累人的事。 

B：你说过“写”是固定思维的过程，阅读同样可以锻炼思维吗？不会读一读就过去了？

C：不会，一本书读完了它就在你生命里，你只是不知道怎么影响你的。阅读会成为你生命力的血脉和骨骼。我也是后来才发现金庸小说对我影响有多大。最近重读《笑傲江湖》，才发觉，里面的是非正邪对我的价值观影响很大，发现，哎呀，我之所以成为现在的我，原来是这个原因！所以，阅读任何东西，你看了以后即使忘记了，但你忘记的那个东西对你的影响也会很深。

开始读吧！这样就好了。阅读对思维、人格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这就是阅读的奥秘。

理性、思辨能力的养成，不一定非得靠写作，他可以拍电影啊，也可以是一场辩论，一场对话。写作不是必须的。不要强迫小孩写，他爱写不写。不过，如果真的爱写作，坚持下去，写作会带给你意想不到的馈赠。 

B：你强调适得其时的阅读，适得其时具体是？

C：万物皆有其时。我开书单，会说“概不负责的某某书单”，意思是，我们这些所谓专家，不知道你家孩子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关键在于家长要观察自己的孩子，在最适合的年龄给他最好的阅读，适合他的兴趣。

B：你也提倡有趣、有料。

C：对，其实三个词，还有一个有种，不过有了前面两者，你这个人肯定就有种。

有趣是孩子阅读的入门，不过孩子一开始就觉得阅读辛苦，他当然不乐意读了。所以阅读的门槛要低。我和我家儿子一起看的漫画、绘本都是《大卫不可以》、《大卫去上学》这类看得会爆笑的这些。

他看漫画，我们也不反对，有段时间，他只看《植物大战僵尸》之类，也没关系，给他好书，适当引导，过了时间段，他自然自己不会再读口水书，现在给他看都不看的。

还有，我们那个时候读的那些让我特别惊艳的书，在现在的小孩子看来，可能未必有多好。现在的出版是很丰富的，国外的经典书都给介绍进来，所以不必要执迷于原先的喜好。

千万不要像我几个朋友，年轻的时候觉得金庸好，早早就把金庸买好了，说等到小孩子到青春期就要给他读金庸，我说那何必，这书不是非读不可，何况金庸也有很多问题。

不过，“专家”也有很多焦虑，最近，蔡朝阳家儿子菜虫马上就要小学毕业升初中，“上什么初中，上初中要早起，我能不能和他一起早起，学校布置那么多作业，他到底是写还是不写……”蔡朝阳说，“我也有很多焦虑的。但，知道教育意味着原力觉醒，就能坦然很多。”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外滩教育”，文丨陆莹，编辑丨李臻。文章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芥末堆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