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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按:
昨天王小妮老师的事,想起2012年写过一个王小妮老师《上课记》的书评。当时我还在中学里教书,也没有想过终有一天会离开体制。
重看了一遍这个书评,想到人真当会变得世故。这么几年过去,我有一点特别重要的改变,就是,若要回答“这个世界会好吗”的梁漱溟之问,答案早已经完全不同。
在滑向深渊的过程中,有个加速度。
此外,最近总是没来由的想到茨威格,和他的《昨日的世界》。
整个大地,因为我而满盈——读王小妮《上课记》
文/蔡朝阳
下午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我曾就读的师范学院中文系一位大一孩子打过来的,跟我说了很多大一孩子的困惑。我跟她说,正如你现在已经意识到的,过去12年的应试教育,把我们压成了扁平状。此前12年的以考试为最主要核心的教育制度,从来没有把人看作一个丰富完整的个体过,那么,现在,大学了,这种前所未有的自由被赋予这些不知自由为何物的年轻人,年轻人自然会不知所措。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一辈子在监狱里度过的老布,最后获得假释,但他选择了自杀。这就叫体制化。所以,自由是需要习得的,这习得的过程,是多么重要。
在读王小妮《上课记》的时候,我有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如坐针毡,如芒刺在背。王小妮老师笔下的孩子,我太熟悉了,我已经跟他们相处了15年,还会继续相处下去。这些孩子在我参与操作的中学教育流水线上,按部就班,一个萝卜一个坑,随着高考的传送带,送到王小妮老师那里。事实正是如此,如果我们狠心将体制内的所谓教育比作富士康工厂,那么我就是那几位自杀员工的悲伤同事。但更可怜的是孩子们,正如江晨博同学所认识到的,他们甚至被看作是货物,是一台只需要考试的机器。
因而,王小妮老师看到的大学生,会呈现这样一种群体面貌,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他们爱集体鼓掌;踊跃填写入党申请书;在舞台上以红卫兵的审美方式演讲自己从来不相信的内容,而离开了镁光灯的照射,他们一脸茫然;在一次做《午休•突然》的写作练习中,他们每一组都写到了灾难;而作为日常事务组织者的班长,他最热衷的事情便是点名。
拜伟大而成功的12年一贯制的考试教育之赐,我们的孩子就是这样,呈现出思想格式化之后的整齐划一。偶尔有几个离经叛道的,便被校方视为洪水猛兽。于是,一代代空心人,茁壮成长,他们青春靓丽,朝气蓬勃,但他们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要过怎么样的人生。随波逐流,随遇而安。这样,你就理解了方力钧画笔之下那种千篇一律的中国式笑脸。
但我有一种止不住的愧疚。本来,那些基本常识,起码的理性,明辨是非的能力,不该是中小学阶段就习得的吗?为什么偏要遇到王小妮老师,才开始接触这些常识?并且,由于机械的思维方式已经在20岁左右的孩子脑中根深蒂固,王小妮老师便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来使他们回到常识。我不止一次地想,为什么不是我的学生,其中有一个,来到了王小妮老师的课堂?就像周云蓬在海南办演唱会,有一个孩子站立起来发问:老周,你认识绍兴的蔡朝阳老师吗?那么,我觉得,我,以及所有尚存一线希望的底层中学教师的苦心不至于白费。
这不是说我与朋友们的这个基层教师群体被看见了,而是,这个中学教师中的小小的思想共同体的努力,终于有了一点成果。一个流传很广的段子这么说,沙滩上有很多小鱼,都快干死了,有一个小男孩,在一条条捡起来扔回大海。旁观者说,鱼太多了,你不能全部救活它们,小男孩说,对于被救的那一条,这就是全部。教师若自比为这个救世主,未免太过托大,我亦一直警惕那种精英主义的居高临下的所谓启蒙。但有一点可以确认,相比于大学阶段思维已基本成型,中小学阶段对价值观的初步形成,尤其是理性思维的训练,会更有效果。
如果在中学阶段的教师就能像王小妮老师那样努力,那么大学里的老师是不是可以有更多的精力,去研究,或者带领他们去研究那些专业的领域呢?毕竟,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之所在也!至少,王小妮老师不必俯下身子,事必躬亲,重新告诉孩子们为什么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什么是祖国,什么是爱国,什么是普遍的同情。
曾经有一次,我跟我的学生说,我希望你们,将来大学时代,在夜晚的联床夜话中,成为整个宿舍乐于倾听的中心发言人。因为,在全国一律的县中模式之下,在除考试之外全部可以取消的体制内教育下,只有你们这些孩子,占总人数不多的孩子,看过《死亡诗社》,听过《中国孩子》,读过里尔克、叶芝、穆旦和北岛,知道批评是最深沉的爱国方式……总之,在你们最合适的年龄段,老师希望你们不错过这个年龄段该读的、该听的,以及该你们思考的。
真的,我是抱着羞愧而又感激的心情读完全书。羞愧在于,我们中学教师没有在这些孩子应该明白道理的时候,告诉他们常识,要等到他们进入大学,才在王小妮老师那里开始学习常识。我知道,一个人不能背负全部中学教育的过错,我个人不代表中学教育。但我更多的是感激,因为,王小妮老师笔下的每一个孩子,就像是我在课堂内遇见的孩子,他们就是他们,我爱他们忽闪忽闪的渴望求知的眼睛,任凭怎样的挫折、误导、威逼、压制,心中一点灵明不灭。
尽管从大学时代开始,已经不早了,但至少开始了。而我的感激在于,王小妮老师,她对每一个学生都充满了善意,她愿意停下脚步,俯下身子,倾听年轻人絮絮叨叨甚至言不及义的述说。这种善意来自天性,带着母爱的光泽。尽管初读此书时,我自负地觉得王小妮老师可能不很懂教育学和心理学,但读完之后,为之前这种可笑的浅见而无比汗颜。真正的教育是不需要技术的,孔夫子不言而化,他何尝读过杜威?王小妮老师就是这样,她有一腔普遍之爱,她关注每个个体的困惑,努力去理解他们的困境。这种心灵的温暖,感动人的力量,远大于理性的制度批判。爱,是教育的核心。王小妮老师会温暖每一个读过这本书的读者,不管他是教师还是学生。
偶尔,我也感受到王小妮老师行文中时常袭来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甚至大于我的挫败感。但我更深刻地感知到了王小妮老师的力量,这是一种温和而绵长的能量,有着对“这个世界会好吗”这一疑问的肯定信念。诗人,成了教师,这是多么令人惊喜的事件。就像她的诗歌曾经带给我们的温暖那样,我非常爱她的散文式叙述,她娓娓道来,字里行间充满了温情和善意,她从不抱怨,将朴素与随和毫无掩饰地施予每一位读者。
这让我想起王小妮老师的诗歌《悬空而挂》中的两句:
整个大地
因为我而满盈。
我很希望,我的学生,在其考上大学之后,能遇到王小妮老师。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噪音”,作者蔡朝阳,原标题为《王小妮老师《上课记》的书评》。文章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芥末堆立场,转载请联系原作者。
来源:蔡朝阳